主持人递过话筒,微笑着请他发表获奖感言。
程怀郁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清朗而沉稳,带着一种平日里难得显露的属于顶尖学子的锋芒和从容。他条理清晰地简述着研究思路,感谢导师和团队,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逻辑缜密,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他清越的声音在回荡。教授们频频点头,学生们眼中流露出钦佩。程与坐在后排的阴影里,他的目光死死黏在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发出擂鼓般的回响。
就在这思绪翻涌的瞬间,台上的程怀郁似乎结束了一个段落的发言,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观众席后方。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那片区域,掠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然后...
他的目光突然顿住了。
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思绪。
程怀郁握着话筒的手指轻轻收紧了一瞬,流畅的发言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顿。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和晃动的光线,最后停在了后排角落那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身影。
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即使隔着距离,即使帽檐压得很低,程怀郁也能瞬间认出那流畅的下颌线,那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即使藏在帽檐阴影下,也依旧如同实质般灼烧着他的琥珀色眼睛。
是幻觉吗?是连日熬夜产生的错觉...
程怀郁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加速。他几乎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台下成百上千的目光,忘记了手中沉甸甸的奖杯和正在进行的发言。他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只剩下那双固执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最后,再次感谢组委会和评委老师们的认可。”程怀郁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迅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强行将视线从那个角落移开看向前方,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完成了最后的致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是一片濡湿。
掌声再次响起。程怀郁微微鞠躬,捧着奖杯走下舞台,步伐依旧从容,但只有离得最近的人或许能发现,他的耳根泛起了一层浅淡的薄红。
程与在掌声响起的瞬间,便像一支离弦的箭,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退出了报告厅。他没有走远,只是靠在报告厅大门外走廊冰冷的墙壁上,帽檐压得更低,双手插在裤袋里,指节微微泛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报告厅里的掌声和讲话声隔着厚重的门板隐隐传来,模糊不清。程与的视线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板材看到里面那个正在被众人环绕,被赞誉淹没的身影。
终于,门开了。人流开始涌出,带着兴奋的议论和喧哗。程与站直身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人群中急速搜寻。
然后,他看到了。
程怀郁被几个同学和一位教授模样的人围着,手里还捧着那座水晶奖杯,脸上带着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回应着周围的祝贺。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频频扫视着人群外围。
当他的视线终于穿过缝隙,捕捉到走廊尽头那个倚墙而立的身影时,程怀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随即,那双沉静的眸中所有的疏离和客套顷刻间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到耀眼的明亮。
他匆匆对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脸上带着歉意,然后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拨开人群,朝着程与的方向快步走来。奖杯在他手中折射着走廊顶灯的光芒,像捧着一颗坠落凡尘的小小星辰。
“小与?”程怀郁走到程与面前,无法掩饰惊讶和喜悦,“你怎么来了?下午没课?”他上下打量着弟弟,目光落在那顶刻意压低的帽子上,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报告厅门口还未散尽的人群,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程与终于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像两颗燃烧的琥珀。他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痞气的弧度,伸手极其自然地从程怀郁手中接过了那座沉甸甸的奖杯,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程怀郁微凉的手背。
“哥哥拿奖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目光却像带着钩子,紧紧缠绕着程怀郁,“课...翘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翘课千里迢迢跑来只为看哥哥领奖是天经地义。
程怀郁被他看得耳根发烫,又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翘了课,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你又...”
“嘘。”程与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成功地打断了程怀郁的话。他晃了晃手中的奖杯,水晶在灯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彩,“恭喜哥哥,特等奖...真厉害。”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骄傲,那骄傲里又裹挟着强烈的独占感,“不过,这个奖杯,现在归我了。”
程怀郁被他突然的靠近和那句带着强势意味的“归我了”弄得心跳加速,周围还有零星路过的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程与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揽住了后腰,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走,”程与不由分说地揽着他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程怀郁被他半推半揽着往前走,手里没了奖杯,感觉空落落的,又有点莫名的紧张,“我还要回实验室...”
“一会儿就送你回来。”程与打断他,语气透着点兴奋,“带你看点不一样的。”
程与没有开车,而是带着程怀郁走出校门,穿过几条充满烟火气的巷子,来到一个略显偏僻的公交站。他熟稔地投币,拉着程怀郁上了那趟开往城郊的公交车。车上人不多,他们坐在最后一排。
程怀郁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街景,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小与,到底去哪?”
程与转过头,帽檐下的眼睛亮晶晶的:“到了你就知道了,哥哥。” 他伸出手,在无人注意的座位下方,悄悄握住了程怀郁微凉的手指,指腹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这个带着安抚和亲昵的小动作瞬间抚平了程怀郁所有的疑虑。他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不再追问,任由弟弟带着他驶向未知的目的地。
公交车在终点站停下。这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城郊公园入口,此刻已近黄昏,游人稀少。程与拉着程怀郁下了车,没有走公园的正规步道,而是熟门熟路地拐上了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几乎看不出痕迹的小径开始爬山。
山路崎岖,碎石硌脚。程怀郁走得有些吃力,额角渗出细汗。程与却步履轻快,不时回头伸手拉他一把,或是替他拨开挡路的荆棘。
“快到了。”程与的声音带着鼓励。
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一个视野开阔的小平台时,眼前的景象让程怀郁瞬间忘记了疲惫。
平台位于半山腰,视野极其开阔。脚下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墨绿、金红和暖橙。一条蜿蜒的河流像银色的缎带,静静流淌在群山之间,反射着天边瑰丽的霞光。
远处,南城庞大的城市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华灯初上,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璀璨星河。而头顶的天空,正上演着一场盛大的色彩狂欢。由浓烈的金红渐变为温柔的粉紫,再过渡到深邃的靛蓝,几缕流云被染成绚烂的橙红,如同燃烧的凤凰尾羽。
风从山谷间吹来,带着草木的清新和晚霞的暖意,吹拂在脸上,温柔地卷走了所有的疲惫。
“这里...”程怀郁被这壮阔而宁静的景色震撼了,一时失语。他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这座城市。
“好看吗?”程与走到他身边,并肩而立。他摘下了帽子,山风拂过他微乱的发丝,露出那双明亮的眼睛。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棱角,让他看起来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得意,“我上次来找你偶然发现的。就想...一定要带哥哥来看看。”
他转过头,目光不再是看风景,而是专注地落在程怀郁被霞光映照的侧脸上。那目光深沉炽热,仿佛眼前这天地壮景,不过是衬托哥哥的背景板。
“哥哥,”程与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温柔而笃定,“你一直都比这世间所有的风景更耀眼。”
程怀郁的心猛地一跳,手指微微收紧。
“就像刚才在台上一样,”程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嘴角噙着笑,“那么多人看着你,为你鼓掌。可我知道。哥哥本来就该站在最高的地方,接受所有的光芒和赞美。”
你天生就该如此璀璨。
他的声音字字清晰地敲在程怀郁的心上。那些被刻意压下,在台上被众人注视时产生的些许不真实感,在弟弟这肯定的目光下,被一种温热的暖流所取代。
原来,在程与眼中,他并非遥不可及,而是理所当然地,本该如此地闪耀着。
被深刻理解和无条件接纳的感动,像是温暖的泉水,缓缓浸润了程怀郁的心房。他看着眼前这个在晚霞中凝视着自己的弟弟,这个翻山越岭只为给他一个惊喜、带他来看风景的弟弟,这个眼中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的弟弟...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