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1)

黑暗放大了所有声音,嘈杂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像一具空壳直挺挺躺着。身体累到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片被反复犁过却寸草不生的焦土。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机,固执地循环播放那些深埋却从未遗忘的画面:

弟弟通红的眼眶,泪水大颗滚落,砸在他手背,滚烫灼人。

亲吻时,程与眼中燃烧的疯狂爱意和唇齿间带着血腥味的强势。

最后,是火车站外冰冷的雨幕中,那双隔着车窗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死寂灰败,深处却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哀求...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无比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反复切割他早已血肉模糊的神经。

他命令自己,像格式化沾染致命病毒的硬盘,彻底清除程与的一切。可那嵌入骨血的名字,刻进灵魂的轮廓,混合着爱恨的气息,如同最顽固的蠕虫病毒,盘踞在记忆核心。每一次遗忘的挣扎,都像启动了更深的检索程序。那些被封存的影像和感受,更加鲜活尖锐地涌现出来。将那印记,更深痛地刻入骨髓。

心口那个被硬生生剜走的空洞,在独自吞咽寡淡晚餐时,在对冰冷墙壁无意识低语时,在深夜鬼使神差点开那个只剩红色感叹号的聊天界面时,呼啸着灌进冰冷的穿堂风。风带着北方的沙尘味,带着城市夜晚金属般的凉意,吹透冰冷的四肢。

他用繁重课业填,用无尽家务填,用透支体力的疲惫填,用强迫观察陌生街景的注意力填。他塞进所有能找到的填充物,试图堵住那个漏风的窟窿。

然而,那空洞仿佛连接着深渊,深不见底,冰冷彻骨。依旧空空荡荡地悬在那里。

过去,像一场无法退烧,反复发作的沉疴。每一次回忆,都是触碰病灶,带来撕心裂肺的钝痛。未来,在眼前铺展成一片无边无际,弥漫着沙尘的冰冷荒原。孤独,是唯一的旅伴。

无人知晓,也无人可诉。

第22章:第二十二章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潮湿的空气里缓慢而滞重地向前挪动。程怀郁租住的那间小屋,墙壁上的日历纸一页页薄下去,数字无声地跳转,堆叠成名为“过去”的厚度。有时,当他在实验室熬过通宵,迎着灰蒙蒙的晨光走回出租屋,大脑一片空白地倒在床上时,会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记忆的边缘似乎真的开始模糊褪色。

弟弟那张总是带着执拗神情的脸,记忆中灼热的体温,那些混乱纠缠的喘息和泪水...它们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轮廓不再锐利,触感不再鲜明。他甚至能平静地和同学讨论课题,在食堂嘈杂的人声里咽下味道尚可的饭菜,偶尔,嘴角也能牵起一个浅淡的社交性弧度。

只是心口那块地方,始终空落落的,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无论填塞进多少忙碌的课业,多少新认识的名字和多少这座陌生城市的光影,风依旧能毫无阻碍地穿透过去,留下一片冰凉的回响。

他刻意不去打听家里的消息。父亲打来的钱准时躺在账户里,附带的短信总是简短:“注意身体。” 偶尔会多一句:“放假回来看看?” 程怀郁的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呼吸会停滞几秒,最终只敲下更简短的回复:“学业忙,下次。”

下次复下次。他不敢回。怕那座房子里残留的气息,怕推开门后可能面对那双他亲手推向深渊的眼睛。他筑起高墙,龟缩在自己划定的安全区里,用时间和距离麻痹神经。

唯一打破这刻意维持的平静的,是家门口无声出现的明信片。

没有任何字迹。没有落款。没有邮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某个深夜或凌晨,轻轻塞进了门缝底下。

第一张,是深秋层林尽染的山峦,红黄交织,绚烂到近乎悲壮。

第二张,是冬日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寂静小镇,暖黄的灯火从木屋的窗户里透出来。

第三张,是初春一望无际的盛开着紫色薰衣草的田野,风吹过,仿佛能闻到那浓郁的香气。

第四张,是夏日蔚蓝海岸边嶙峋的礁石,海浪拍打出白色的泡沫...

风景各异,来自天南地北。只有画面本身,揽生沉默地诉说着远方。

程怀郁每次捡起,指尖都会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纸面,目光在那片陌生的风景上停留许久。困惑像水底的暗草,无声滋长。

是谁?什么意思?他找不到答案,只能将它们一张张收进抽屉深处,压在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下面。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被窥视又被无声陪伴着的异样感觉。

时间依旧在走。日历翻到了大三的寒假前夕。

父亲的电话在凌晨突兀地响起,铃声尖锐地撕破了出租屋死寂的夜。程怀郁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心脏狂跳着抓起手机。听筒那边,父亲惯常平稳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透出虚弱的沙哑,还带着医院冰冷的背景噪音。

“...怀郁,”父亲喘了口气,声音断断续续,“我...在医院。查出来...不太好。是...癌。”

最后那个字,像一块巨大的冰坨,狠狠砸进程怀郁的胸腔,瞬间冻结了血液。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僵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道变幻不定的光斑。

归途的列车在铁轨上发出沉闷的轰鸣。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从陌生的高楼大厦,渐渐变成熟悉又略显陈旧的街景。程怀郁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下坠。不安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激动在胸腔里拉扯。

推开家门。

预想中可能扑面而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并未出现。

房子里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沉闷气味。家具蒙着薄灰,冷冷清清。客厅,厨房,他自己的房间。一切都和他离开时相差无几,只是更空,更寂寥。

他放下行李,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程与的房间。

轻轻推开。

房间整洁得近乎刻板。床铺铺得一丝不苟,书桌上没有任何杂物,书架上的书按照高矮排列得整整齐齐。属于少年人的凌乱生机,那些散落的游戏机和随手乱扔的衣服,全部消失无踪。空气里,连一丝程与惯用的,带着点凛冽的沐浴露气息都捕捉不到。

只有一片空旷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空白。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毫无防备地击中了他。他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门框,心口那块空洞,似乎又被拉扯得更大了些。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色灰败,眼窝深陷,身上插着管子,连着滴滴作响的仪器。看到程怀郁进来,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吃力地扯了扯嘴角:“...回来了。”

“爸。”程怀郁喉咙发紧,走过去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手冰凉,没什么力气。

“小与...他,”父亲喘了口气,声音虚弱,“考得还行...去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年轻人...有想法,跟人搞什么创业公司,忙得很。住在外面...不常回来。”

程怀郁默默地听着,点了点头。创业。他想象不出程与穿着西装,和人谈生意的样子。那个记忆中偏执疯狂,只围着他转的少年,似乎真的被时间和距离强行扭转了轨迹,驶向了与他截然不同的陌生航道。

接下来的日子,程怀郁每天都会到医院。给父亲擦洗,喂饭,盯着输液瓶,和医生沟通。疲惫是真实的,对父亲的担忧也是真实的。只是在医院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苍白走廊里穿行时,在父亲沉沉睡去的寂静病房里枯坐时,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或者怕什么。

直到那天下午。

他刚从住院部大楼出来,准备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点东西。深冬午后的阳光苍白无力,没什么温度。医院门口车流缓慢移动。

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却难掩昂贵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他面前不远处的临时停车区。流畅的车门向上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