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哥哥吃得这么简单...一个人吃饭,会不会觉得孤单?那个小出租屋,有没有热汤。
他跟着哥哥走出校门,拐进那条充满市井烟火气的窄街。街道两旁挤满了小摊贩,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他看着哥哥在一个卖蔬菜的老妇人摊位前停下,熟练地弯腰挑拣着土豆和青菜,偶尔低声问下价格,神情专注而平静。
他甚至看到哥哥拿起一个有些磕碰的土豆,跟老妇人说了句什么,老妇人笑着摆摆手,似乎是便宜了一毛钱。程怀郁点点头,小心地把选好的菜装进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塑料袋里。程与的心揪得更紧了。
哥哥学会精打细算了,学会和陌生人讨价还价了...这些他曾经不需要操心也从未教过哥哥的生活技能,如今被哥哥独自捡起。目睹着这些他未曾参与也再无法参与的琐碎日常,像无数根细小的针,绵绵密密地扎在他心上,带来持续不断的疼痛。
这天傍晚,天空又飘起了恼人的雨丝。不是瓢泼大雨,而是那种细密冰冷的秋雨。程怀郁拎着刚买的菜,快步走在回出租屋必经的那条狭窄湿滑的小巷里。
雨水打湿了路面,青石板反射着幽暗的光。路边积了一个不大不小,混着泥浆的水洼。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或许是脚下的旧鞋鞋底磨得太光滑,又或许是手里拎的东西有些沉,他脚下一个趔趄,重心猛地偏移。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夹杂着塑料袋撕裂的刺耳声响。程怀郁整个人向前扑倒,毫无缓冲地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肘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手里的菜滚落一地,土豆沾满了乌黑的泥水,青菜叶子被摔得稀烂,绿色的汁液混着泥浆,一片狼藉。
看到程怀郁这样,他完全忘记了隐藏,着急地从堆满废弃纸箱的墙角后猛地冲了出来。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前倾,手臂已经不顾一切地伸了出去,直直伸向哥哥沾满泥泞的手臂。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距离那湿冷的衣袖只有毫厘之遥时,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程怀郁摔倒时瞬间蹙紧的眉头,那因为突如其来的狼狈和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表情...如果他此刻出现,这只伸出去的手,会换来什么?是惊愕,是瞬间冻结的厌恶,还是...那天在房间里,那种淬了毒的冰冷眼神和伤人的话语?
理智的闸门在千钧一发之际死死落下。程与硬生生刹住了向前倾的身体,伸出的手臂像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拽回。他像石化了一样僵立在原地,离程怀郁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无法呼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皱着眉,撑着湿漉漉的地面,有些艰难地试图站起来,膝盖处深色的水渍迅速扩大,显然摔得不轻。哥哥低头看着散落一地,面目全非的蔬菜,脸上闪过一丝深深的疲惫。
就在这时,程怀郁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抬起头,带着强烈的疑惑和探寻目光,直直地朝着程与藏身的方向扫视过来。那目光穿透细密的雨帘和巷子深处渐渐弥漫的昏暗暮色,精准地锁定了程与刚刚冲出的那个角落。
程与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慌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向后一缩,迅速扑回那个堆满废弃纸箱的墙角后面。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布满青苔的砖墙上,撞得他眼前发黑,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他死死地屏住呼吸,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几乎要撞碎胸腔的巨响,在寂静的雨巷里,这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
时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脖子流进衣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种濒临窒息的灼热感。
巷子里,程怀郁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目光在那个堆满垃圾的角落方向停留了足有十几秒。雨丝打湿了他的额发,水珠顺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警惕,还有一丝...微弱的期待。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着阴影里是否真的藏着什么。
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他眼中那丝微弱的期待如同烛火般,在风雨中摇曳了几下,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失落和自嘲。
他轻轻摇了下头,动作很慢,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自己荒谬的幻觉。
他沉默地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显然膝盖的疼痛还在。费力地捡起那些沾满泥水土豆和青菜,胡乱塞进那个破了的塑料袋里。
然后他直起身,缓慢地朝着巷子深处那栋破旧居民楼黑黢黢的单元门走去。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最终被楼道的黑暗彻底吞藍鉎没。
第21章:第二十一章
风刮过来,带着砂纸般的粗粝感。尘土和陌生的工业气息混在一起,扑在程怀郁脸上。他拖着行李箱,站在嘈杂的公交站台。巨大的广告牌上,是笑容完美的陌生明星。广播里报出的站名,冰冷又拗口。他攥紧手里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指关节绷得发白。
人潮推着他向前。陌生的方言像密码,刺耳的喇叭声织成网。他像个异乡的囚徒,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陌生里。
出租屋缩在老城区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深处。楼道窄得像喉咙,光线吝啬。墙壁上糊满了褪色的广告纸。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
钥匙在锈死的锁孔里艰难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开了。一股带着灰尘颗粒的陈旧气味扑出来,呛得他轻咳。房间小得可怜。一床,一桌,一柜。墙角堆着蒙尘的纸箱和瘸腿的凳子。唯一的小窗正对着隔壁楼油烟熏染的黑斑脱落的墙皮,吝啬的光线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痕,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这里没有母亲厨房的烟火气,也没有程与聒噪的身影。程怀郁站在狭小油腻的灶台前有些无措。单眼煤气灶,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里的食谱软件。
洗菜,切菜。动作僵硬得像分解精密仪器。油锅烧热,几滴滚烫的油星猝不及防溅到手背,留下几个刺眼的红点。他倒吸冷气,手一甩碰到锅铲,锅铲砸在地上,发出的烦人的声响。弯腰去捡,起身时,额头又重重撞上低矮吊柜的锐角。程怀郁眼前发黑,钝痛伴着眩晕。
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闭上眼。锅里食物焦糊的声音,锅里那团颜色可疑的糊状物,灶台的狼藉,手背的红点,额头的肿块。这些都像无声的嘲笑。
“...火太大了,与与,下次记得要...”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毫无预兆在脑中响起,清晰得像在耳边。是母亲的声音,对象却是挤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弟弟。
他猛地睁眼。幻觉...他用力甩头,想把那声音和随之涌来的鲜活画面驱逐出去。关火。面无表情地将那盘散发着焦糊味的失败品倒进垃圾桶。黑乎乎的菜叶滑落,像沉底的心情。
重新洗锅。重新切菜。动作固执又笨拙。油烟升腾,辛辣呛入鼻腔和眼睛。他剧烈咳嗽,泪水模糊视线。终于,一盘勉强能看的炒青菜出锅。他端着盘子,看着那点微末的成就,对着冰冷的墙壁,嘴唇无声翕动:“...小与你看,哥哥会做菜了。”声音轻如叹息,瞬间被死寂吞没。
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程怀郁把自己埋进艰深的专业书和文献堆里,像个学习机器。笔尖沙沙,是他对抗寂静的唯一武器。
课堂上,他专注听讲,笔记一丝不苟。小组讨论时,他条理清晰:“这里,引入工具变量可能解决内生性问题。”邻座戴眼镜的女生抬头,一脸恍然:“啊...谢谢,我怎么没想到。”他微微颔首,回以一个礼节性的浅笑,目光迅速移开。那笑容,像精心调试的面具。
“程怀郁。”下课后,几个同班男生热情地围过来,“晚上系里迎新小聚,清吧,西门出去就是。一起来呗?认识新朋友。”笑容真诚,充满朝气。
程怀郁看着这些热情洋溢的陌生面孔,迟疑了一瞬。融入,正常社交。他需要的。证明自己可以,证明新生活已经开始。他点了点头,嘴角努力牵起弧度:“好。”
清吧里,灯光昏暗柔和,舒缓的音乐流淌。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酒香和爆米花的甜腻。大家围坐,玩着桌游,喝着啤酒果汁,笑声交谈声此起彼伏。
程怀郁坐在角落阴影里,握着一杯冰柠檬水。他努力放松姿态。别人讲笑话,他配合地弯弯嘴角。话题转到他,他简短得体地回应。
“怀郁,听说你物理竞赛拿过奖?”
“怀郁,你老家哪的?感觉你话不多,但一开口就很厉害。”
面对善意的搭讪和称赞,他维持着温和有礼的距离感。像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的观察者。参与着,又疏离着。
大家热烈讨论新电影,本地的美食。他安静听着,思绪却像断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远。程与会喜欢这里吗?大概会觉得无聊吧?或者...又会像以前那样,黏在身边,小声嘀咕“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走”,然后用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心脏抽痛。他端起杯子,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浇不灭心底骤然窜起的思念之火。他垂下眼,藏起瞬间的失神和狼狈。
聚会散场。城市的霓虹在夜色里流淌成河。程怀郁婉拒了同行的邀请,独自走向那条通往出租屋的幽深小巷。白天的喧嚣褪尽,昏黄路灯拉长他孤零零的影子,远处隐约传来不知哪家的电视声。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白天在课堂,在聚会中精心构筑的外壳,在踏入这绝对私密空间的瞬间,土崩瓦解。
疲惫排山倒海,身体沉重。他灯也懒得开。摸索到床边,重重倒下。脸埋进带着洗衣粉味却冰冷僵硬的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