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程与没有再看母亲一眼,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这条令人窒息的窄巷。阳光白得刺眼,他跑得飞快,书包在背后沉重地拍打着,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母亲那句“带你哥哥走”像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只想立刻冲回家,抓住哥哥,死死地抓住他,把他藏起来...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谁也带不走的地方。

钥匙在锁孔里发出急促而慌乱的碰撞声。程与猛地推开家门,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玄关处回荡。他冲进客厅,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空的。餐厅,空的。厨房,空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

他几乎是撞开了哥哥卧室的门。

程怀郁正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似乎被程与粗暴的闯入惊动,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小与...?怎么了?跑这么急?”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像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程与心头疯狂燃烧的恐慌火焰。

还好...哥哥还在。

程与僵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急促的喘息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看着哥哥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在此刻写满困惑的脸,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带走哥哥?

除非他死了。

他一步步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关上了门。目光扫过书桌,哥哥刚合上的物理习题集还摊开着,旁边放着一支笔帽被咬出浅浅牙印的黑色水笔,那是哥哥思考时无意识的小习惯。

“没事,”程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僵硬,“就是...就是突然想你了,哥哥。”他走到程怀郁身边,把额头抵在哥哥的肩膀上,感受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让我抱一会儿。”

程怀郁的身体似乎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推开他,只是温柔地抬手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多大了还撒娇。刚才跑哪去了?一身汗。”

“没去哪,”程与闷闷地说,手臂收紧,将哥哥抱得更牢,“就在附近...随便走走。”他贪婪地汲取着哥哥身上的气息,那点淡淡的洗衣液混合着纸墨的味道,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的锚点。目光却越过哥哥的肩膀,死死盯住书桌一角那个半开的抽屉。里面塞着哥哥的旧笔记本、用光的笔芯...

一个计划,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计划,在程与心底疯狂滋长成型,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深夜。

确认隔壁房间彻底安静下来,连父亲那带着压抑怒气的咳嗽声也消失后,程与才像幽灵般无声地溜出自己的房间。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他熟门熟路地摸进哥哥的房间。黑暗中,他精准地拉开那个半开的抽屉,手指探进去,触碰到叠放在最上面的那件棉质旧衬衫。柔软的布料带着洗涤后特有的干净的微凉触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哥哥的气息。程与将衬衫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转身迅速退回自己的房间。

锁上门,他打开书桌上的台灯,调到最低档。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桌面。程与将哥哥的旧衬衫小心地铺在椅子上,然后站到了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而略显苍白的脸,眉骨清晰,眼窝深邃,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这张脸,几乎就是另一个程怀郁。

程与深吸一口气,眼神开始变化。他努力压下眼底惯有的那种执拗炽热和偶尔闪过的阴鸷,尝试着让目光变得平和温润,像一潭安静的深水。他微微垂下眼睫,学着哥哥思考时那种习惯性带着点放空的眼神。嘴角的弧度要控制得恰到好处,不能像自己平时那样笑得过于张扬或带着狡黠,要微微内敛,带着一丝温和的疏离感。

他对着镜子,一遍遍地调整表情。放松眉心的褶皱,放缓眨眼的速度,让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下来。镜中的脸孔,一点一点褪去属于程与的鲜明棱角和攻击性,逐渐覆盖上一层属于程怀郁的沉静内敛的薄纱。

还不够。

程与拿起桌上哥哥常用的那支黑色水笔,手指模仿着哥哥握笔的姿态。拇指和食指捏住笔杆中段,其余三指微微蜷曲虚托,指尖带着一种惯于书写的稳定感。他对着镜子,尝试着像哥哥那样,无意识地将笔帽轻轻抵在下唇,眼神放空,像是在思考一道难题。

他练习着哥哥说话时那种平稳又不疾不徐的语调,试着用气声低低地念着物理公式,每一个尾音都处理得干净利落,不带任何撒娇或黏糊的意味。他对着镜子,一遍遍地重复:“妈,我想留下陪弟弟。”

声音要平稳,眼神要带着点歉疚但坚定,不能躲闪,也不能有丝毫属于程与的偏执和急切。

“妈,我想留下陪弟弟。”

“妈,我...想留下陪弟弟。”

他像一个最苛刻的导演,对着唯一的演员反复喊“卡”,直到镜子里那个倒影的眼神、表情、细微的小动作,都无限趋近于他记忆里那个沉静的哥哥。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他死死盯着镜中的“程怀郁”,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地鼓动,既是因为练习的紧张,更是因为一种即将踏入未知战场,混合着恐惧和混乱的兴奋。

哥哥,别怕。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决绝。

谁也带不走你。就算妈妈也不行。

接下来的两天,程家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父母之间几乎不再交谈,连眼神接触都带着刻意的回避。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和令人窒息的沉默。父亲的脸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常常在深夜客厅里响起压抑而又沉闷的踱步声。母亲则总是失神地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揪扯着盆栽的叶子,目光飘向窗外不知名的远方,带着一种疲惫的茫然。

程怀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令人不安的低气压。他几次欲言又止,想问程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想问问父母之间那显而易见的裂痕。但每次对上程与那双刻意伪装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无辜茫然的眼睛时,话又咽了回去。程与表现得异常乖巧,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分场合地黏着他,只是在他看书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在他蹙眉时小声问一句“哥哥怎么了”,眼神温顺得像只收起所有爪牙的家猫。

这种反常的懂事,反而让程怀郁心底那点不安像水底的暗草,悄然疯长。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客厅染成一片暖橙色。程与正在哥哥的房间整理书桌,门外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温柔:“小郁?在吗?妈妈能进来吗?”

程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血液瞬间涌向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指尖的颤抖,迅速扫了一眼镜子里自己此刻的神情。平静、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他拉开房门。

母亲站在门外,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脸上带着一丝强撑的镇定,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某种近乎哀求的脆弱。她的目光落在“程怀郁”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

“小郁,”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妈妈...想跟你聊聊,好吗?”她侧身示意他出来。

程与点点头,模仿着哥哥惯有的沉默,跟着母亲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坐下。沙发的皮质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是哥哥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他努力控制着呼吸,让它显得平稳悠长。

母亲在他身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的边缘。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小郁,”母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妈妈知道...最近家里气氛很不好。你和与与...一定都感觉到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程与低垂的侧脸上,试图从那平静的表情下寻找一丝波澜,“妈妈和你爸爸...我们之间,可能真的...走到头了。”

程与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足毕生的勇气,才说出接下来的话:“妈妈...打算和爸爸分开。”她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但是小郁,妈妈不能...不能把你和小与都带走。你爸爸他...”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艰难和无奈已经足够清晰。她的目光紧紧锁住程与,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期盼和紧张:“妈妈想...带你走。”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你心思细,又懂事,妈妈真的放心不下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跟妈妈走,好不好?我们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妈妈会照顾好你...”

母亲的手下意识地伸过来,似乎想抓住程与的手寻求保证,但在即将触碰到时又有些迟疑地停在了半空。

程与缓缓抬起头。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将他刻意模仿属于程怀郁的温和表情照得清晰无比。他的眼神平静地看着母亲,那平静之下,却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涟漪。

他轻轻开口,声音是属于程怀郁的平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疏离感:

“妈,”他顿了一下,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我想留下陪弟弟。”

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母亲伸出的手彻底僵在半空。她脸上的那点强撑的镇定和期盼,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寸寸碎裂开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有着大儿子面容的人,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带着忧虑和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否决的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