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困在暧昧可耻自欺欺人的方寸间对峙。
我不禁想,是否我倾出的爱太残暴,他既不能接住,又不敢推开。
算了。我别过脸,退后一步,低头看着我们错开的脚尖,他的漆黑色的大船,我的乳白色的小船,各自孤零零地在浪里颠簸。晃得头昏沉沉。
陈醉,你想要的是爱,可是太固执,就会把爱变成伤害。
好像是陈年在说话。我抬起头,果然看见他翕动的唇。他说,陈醉,别再活在你的乌托邦,别为了你所谓的爱就不顾一切,到头来你会后悔,会发现得不偿失。
别这样,别那样,总之别爱他,总之他不要我了。我的心在他的唇间被碾得薄薄的,变成一小片薄脆饼干,又在他齿间被咀啊嚼啊,嚼成了粉末。
我感到困惑,因而问,你说过,我的错就是你的错,如果我爱你是我的错,那你又为什么能置身事外呢?
陈年哑然。我的任性,我的反逻辑,我的毫无章法,一如情爱的恣肆混乱,最严密的代码也要溃散。
我倒出最后一根烟点上,陈年立在那儿无助地看着我,倒像我欺负了他。
他张了张嘴,似乎又要说些什么,我截住他道,你知道吗,我会尽量戒烟,我会如你所愿,学习如何麻木而安全的活着。
我将吸了一半的烟架在烟缸,转身进卧室翻寻衣物。陈年的衬衣,毛衫,制服,领带,件件叠好,忽听见几声咳嗽。我抱起衣服出来,到门关却定住了。那一边,陈年指间拈着我剩下的半支烟,递进自己的唇,明明才呛到,又吸一口,再一口,袅袅的雾晕开他的脸,瞧不清他的心情。
我走过去把衣服全塞进他怀里,说,走吧。
他一晃,烟灰簌簌落下。
陈年离开了。不过只带走几件衣物,可他轻轻一抽身就像卷走了所有,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在这里。
0033 二十六(上)
谁会觉得夏天浪漫?
我刚放下镜头,便听见模特的埋怨。她抛开道具,拭着后颈的汗走过来,看屏幕上的照片。模特笑道,从没人把我拍得这样犀利,你是我见过话最少的摄影师,刚刚还因为没怎么沟通担心效果,原来是我多虑。
检查完照片,我对她道,有时候沟通不依赖语言,今天一到现场我就在观察你,试着捕捉和感受你的个人特色,比起完成某种预设效果,我更倾向于定格独属于你的瞬间就像别人觉得夏天适合热恋,你却讨厌它。
她扬起眉梢,朝我伸出一只手,说,希望下次再合作。
口袋里嗡嗡振动两声,我同她握一握手,拿出手机,看见母亲传来短讯:忙完回个电话。
那通电话结束以后,我匀出了几天假,次日一早启程去车站接母亲。
母亲坐上车来,对我说,这两天先陪我逛逛,等陈年休假再喊他。
我问母亲,你真在市里买了两套房子?
母亲道,怎么,还能骗你不成?明天带你去瞧瞧。
没想到您还闷声干大事,我笑道,那挺好,我先挑,挑剩的那个再给他。
母亲便笑,你哥还不是由着你。
隔天,我带母亲来到商场服装区,讲,你挑几件喜欢的,我送你。母亲乐道,这样好?那我得好好挑,到时发现被我宰了可别懊悔。我挠着头苦恼道,那可怎么办?我得搬救兵。
母亲进试衣间的当儿,我拨通陈年的电话:妈妈说要宰我,你可以帮我分担一下吗?
陈年在买单前一刻恰如其分地赶到,母亲看着他付款,点了下我额头:你可真会借花献佛。
我吐了吐舌,听陈年问母亲:前两天就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母亲笑道:我也是心血来潮,你时间不比醉醉自由,就让她来接我了,想着等你闲下来再说也行。
我接了句:惊不惊喜?
陈年笑了笑,讲:给你也买两件?
母亲说:对啊,你们一看平时就没逛过商场,正好也挑几件,走,再去那边逛逛。
逛了半日,母亲为陈年选了一条领带,而我试了几件衣服,都不觉满意,还是换回原先身上那件。从试衣间推门出来,就见有人从背后拍了下母亲的肩,激动道:老同学?居然在这儿碰见你。
母亲转过身,看见那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阿姨的面庞,先是意外,再是惊喜,接着极热络地同她寒暄起来,几乎令人感到有点儿浮夸的程度。
母亲对我们道,这是曲阿姨,妈妈的高中同学,当年在学校里我俩最要好呢。
我和陈年便向她问好。
你们好,真懂事,哎呀,兄妹俩出落得好水灵哟!曲阿姨笑盈盈道,怎么这样难得的缘分,我今天也是和两个孩子来逛商场,我女儿前两年去留学,这阵子刚回国,要在本市一所大学当老师,所以来给她添置几身行头,喏,姐弟俩过来了。
两个打扮新潮的年青人走过来,曲阿姨喊他们打招呼,又彼此介绍一番名姓,姐姐叫曲越,弟弟叫曲迈。母亲便也适时地赞扬了一番阿姨的孩子们。我略略打量他们几眼,只见姐姐眼里亮了一瞬,又很快隐去,弟弟倒是毫不遮掩地把我和陈年从头打量到脚。
母亲和曲阿姨相谈甚欢,说择日不如撞日,要一起吃顿晚餐叙旧,就近择了家餐厅。孩子们当然也要加入。
在餐厅坐下不久,她们二人话锋水到渠成似的便绕到了陈年和曲越两人那里,各自抱怨孩子在人生大事上拖沓,使她们忧愁不已,接着又灵光乍现似的想到两个孩子年纪相近,又都在本市工作,应当交个朋友常来往。
俗套的戏码如期上演,我失去观摩的兴趣,找了个借口起身。至此图穷匕见,陈年再迟钝也察觉到什么,他转过脸看我一眼,我有意忽略掉,却很明白那一眼是在问我,我是否与母亲串通诱哄他。
那时母亲在电话里语重心长:不明白你哥怎么那样倔强,有意的合适的姑娘很不少,他死活连见也不肯见,我没办法,只能想着让你帮一帮。
在这方面我和陈年是很不同的,我凭心而动,不爽便可以随地掀桌不留情面,而他,即便是不得不在场,也不会拂了任何人的面子,极讲礼貌。
我在餐厅外点烟,一包烟抽了一个月还剩,足见我的努力。抽第二支时,有人走近我,抬头一看,是曲越。她很大方地对我一笑,原来你在这儿。
我把烟盒递给她,她摆摆手道,我不抽的。
我便道,别告诉我妈。
当然。她捋了下头发,蹲在我身旁,眨着月牙儿似的眼,说,为了让你放心,我也抵押一个我的秘密在你这里。
我无甚兴趣,下意识不太客气地笑了一声道,我们难道已经成了可以分享秘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