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我定定看他走进淋浴室,听见水流匆匆,迸出一声冷笑。可怜的陈年。可怜的我。我所渴求的永远,终究是他以为的变数。

我不得入眠,裹上外衣下楼去花园点烟,指望满腹惆怅在白雾里溶解。可最后烟盒里倒不出新烟。

回到屋内,客厅那边有响静,没灯光,昏暗中立着个修长的影。陈年在接水饮。我走过去,瞧见他围着浴袍,不知怎地,很不对劲。湿漉漉的发,尚在往下滴水,身体裸出的部分,也布满水珠。每个毛孔竟渗出幽幽的寒气。几乎是个将将来到岸上的水鬼。

我猛然意识到什么,问他,你刚刚洗的冷水?

这可是冬天。

他擎着玻璃杯,眼是无神的,说,没什么,早点去睡。

我惴惴地望着他上楼,回房,合门。

陈年发了烧,躺了整两日。母亲觉得稀奇,怪道,平时像铁打的身子,受点风寒这么厉害?也是,越没生过病的往往症状越重些,喏,把药端给你哥。

房间里很静,静出一点奇异的氛围。也许是因为床上正躺着位病人,也许还因为进来送药的恰是那病人的病根。

陈年略略斜卧着,被子里露出的大半张脸是病态的潮红,见惯了平日玉似的白,这会的红使人几乎觉得妖冶。他眼闭着,眉心不平整,呼吸声也不是宁和的。我尝了口药,涩兼着甜。药多如此,涩得不尽相同,添的蔗糖味道没什么新鲜,但足以令药不难入口。药搁在床头,我缓缓俯下身,用自己的额抵他的额,烫的。我闭上眼,忽觉刚刚的药水浸住我整颗心脏,挥之不去的沉郁气味,浸得打了皱。

再睁眼,撞上一对偌大眼乌,眼睑都透着虚弱。我直起身,递过杯子给他:退烧药。

陈年倚着床将药喝了。

我望着他吞咽药液的苦涩的喉头。

哥,我知道我是很坏很坏的妹妹。你无计可施,所以病倒了。你一病,我便无计可施了。

0032 二十五(下)

来电铃声响起时,我的工作停摆了将近一周,屋子里空酒瓶,空烟盒散落,杂乱不堪入目。为了拿桌上的手机,走过去险叫地上酒瓶绊了一跤。我踢开瓶子,接通了电话。

阿鹂的声音穿透而来:醉醉,你没有查收邮箱吗?我给你发了邮件都没回音!

我茫然问:什么邮件?

阿鹂很快辨出异样:这还是大白天呢,你怎么听着醉醺醺的?我给你邮了份客户资料,最近碰巧认识的,一听说她有拍摄需求就跟她推荐你了,你赶紧看看,质量特别高。

她兴致高昂,我却提不起精神:谢了,最近没有状态,拍不动。

阿鹂问道: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不同我讲?

我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对电话那头讲: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太贪婪了,阿鹂,贪婪是不是会把爱变得不纯粹?不纯粹的爱就避不开许多伤心。

阿鹂沉默了会,道:失恋?

我一声苦笑:可能吧。

那天陈年没有回复我的短信和电话,次日晚才收到一个简短的讯息,陈年说今年调换到国际航线,因此无法联络的时间会比以往长些。我稍早已从桑奚那儿得知了。没再回复,也没问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于是这几日竟都没有通讯。他想渐渐地冷淡我,这不是意料外的。

阿鹂颇有些意外地问我:谁能令你失恋?是上次提到的吗?总觉得你不是会失恋的那种人,唉……看来职业操守还是要有的,以后不要再爱上客人了。

我嘟囔道:什么嘛。

阿鹂认真道:你想吐苦水吗?

我说:没有值得吐的,我什么都清楚,只是难过。

阿鹂叹了口气:老实说,有那样的哥哥眼里能轻易瞧见别人么?我竟想不到什么样的人能比过你哥让你这么上心?难过没关系,我体谅你,但只给你三天,这个客人你一定要给我把握住,你以为给你介绍她是为了让你谢我么,如果合作得好未来她能带给你很多机会的,好好珍惜,打起精神啊女人!

我想,那好吧,就喝光最后一瓶,抽掉最后一包。甘香的白葡,喝到后来怎么是酸的。可是那时,门铃响了。

我愣愣地看着乱成一团极不体面的周围,竟忘了开门。门锁戈答一声,被人从外边打开了。当然是陈年。

陈年扫一眼我的居所,目光变得十分忧愁。他将地上滚落的酒瓶立正摆好,说,阿鹂告诉我你状态很差,这几天没消息,我只当你是在忙工作是我的疏忽。

又是这样,话里的歉意,对我彰显的绝对责任感,为什么要这样,不是该冷淡些么。陈年,你这样理智,可又不那样明智。

他突然拔走我咬着的烟,在烟缸里熄灭,动作之利落让我猝不及防,僵在原处思考了很久。看着他抬手扇开空中的白雾,打开空调换气,解下风衣,又拿来工具清洁四处,不到一刻,一切恢复成井然有序。

我朝他撇出一个笑,道,替我省了家政费。

陈年将一只硬盒放在桌面,说,从国外给你带了纪念品。

我点了下头,伸出手,拿的却是一旁的烟盒。陈年却立刻按住我的手,说,能不能不抽了?他指了指刚收拾出的垃圾袋,里面好些空烟盒,问,都是这两天的?

我拿开他的手,攥住烟盒,往里看,也只剩两支了。抓起火机正要点烟,却感到烦躁,我对他道,别那样沉重地看着我。

陈年说,我不想看到你伤害自己的身体。他讲话的声音和从前一样轻轻的,落在耳里却重重的,阴天的云,积满了未落的雨。

我好笑道,活着就是为了受伤,活着,就不能不受伤,身体和心灵,都是易耗品。我终于点着了烟,接道,但是,不能耗在自己所想的地方,才叫不幸。

陈年顿了顿,讲,可你所想的总归不是酒精尼古丁之类的东西。

是啊,它们难道能令我有一点快乐吗,它们只是把事物模糊了一点轮廓,把意识倾斜了些微的角度,让我恍惚生出逃离阴翳的可能。

我手抵在心口,和那看不见的力量抗衡,用力到指尖发白。独占欲让我心力交瘁。

陈年扶住我惊问,怎么了?

这一瞬我恨有的伤口是不见血的,不能剖开刺目的鲜红来,我只好用全力凝注他的眼瞳,说出最直白的字语:哥,我想你想到窒息,爱你爱到想死,不吸口烟,怎么活?

他轻颤的眼睫像要脱落的翅。

我踮起脚,挽他的颈,抵住他鼻尖,想接住那片翅,对近在咫尺的唇吐息:哥,和我接吻,给我氧气。

他没有吻上来。

我没有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