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1 / 1)

她望着她,一张脸仍旧惨白得惊心动魄,可笑起来却胜过一万朵锦重重的花,她哑着嗓子问她:“醒了?”

“怎的竟趴在床边儿?”阿音枕在枕头上,自下而上地打量她,以她同阿罗的交情,她原本以为自己应当醒在阿罗的怀里。

阿罗将帕子搁回铜盆边,轻柔地搭好,未回答她的问题。

阿音慢悠悠地打量她故意放缓的动作,将她的心思拿捏了个透彻。

于是她挽唇笑了笑,自觉地往后一缩,腾出一人宽的地儿,拍拍枕头,道:“缩着蜷着的仔细骨头疼,上来睡。”

阿罗一怔,垂眼望着她。

阿音噗嗤一声笑了,将被子一掀:“当你姑奶奶我什么人呐?翻脸不认人?”

她笑盈盈的,仍旧是从前那个轻浪张扬的模样,好似她向来是依着这么个轨迹活,螣蛇并未带来什么,自然也未带走什么。

阿罗眉头一动,略带迟疑地解衣裳上了床。

云堆似的被褥塌陷,身边的姑娘带着冷香歇在了另一个枕头上,昨儿熬了大夜,她却毫无困意,只睁着工笔画儿似的眉眼想着心事。她方才刻意同阿音保持距离,生怕她不自在,可阿音如此坦荡,倒衬得她束手束脚,十分不大气。

她几时成了这样的人呢?

还是阿音先开了口。她同阿罗一样仰躺着,将两手交叠在腹部,问她:“十一,便是泰山府君?”

阿罗静了片刻,摇头:“十一不是,令蘅是。”

她难以叙述二者的差异,但总之觉得应当有区别。

“令蘅长得同十一像么?”阿音反手抚摸着枕头,想多听阿罗说一些。言语总能稀释许多东西,所谓聊天聊天,大抵便是聊一聊,天大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七分像,嘴唇下巴似我一些。”

“你?”阿音拎起一边眉头。

阿罗笑了笑:“我未同你说过,我是令蘅捏出来的?”

阿音摇头,堆笑的眼珠子里一半好奇,一半荒诞。

“我自修神识,有了五感,却未得形体,是令蘅将我塑成如今模样。”阿罗不晓得想起了什么,嘴角轻轻一提。

阿音听得有趣极了,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细腻的下巴,又勾上去,沿着鼻端划出优美的弧线。指头徘徊到唇峰时,她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令蘅的手艺堪比能工巧匠。”

岂止,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她一时想不起来许多成语,但她笃定最精妙的成语搁在阿罗的眉眼间也不为过。

她的指腹在阿罗的下唇上一压,随即收回来,忽然虚虚地拢了拢眼睫,望着阿罗安静的侧脸,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这话不需要答案。无论今生,还是前世的一面之缘,自然是见过。但阿音说的似乎不是这个。

阿罗的嘴唇微微张开,心脏像被玻璃罩子罩住,而后有人在外头拎着钢管子轻轻一敲。

玻璃罩子的震动令她心神荡漾,可又有隐隐的紧张,生怕那人再用力一些,便失手将玻璃敲碎。

她别过脸,同阿音温柔地对视,说:“是。你还说,要娶我。”

阿音的鼻翼翕动了三两下,望着她,又咬着嘴唇笑了,好似听了一个不大成功的笑话。

“多大的本事呀,娶阎王。”她笑着摇头,将脑袋正回去。

阿罗也笑了,望着房顶阳光跳动的阴影不做声。

又懒了一会子,便听得五钱来敲门,说是午饭好了,请她们下去吃饭。阿罗应了,同阿音一齐梳洗后,松松护着她的腰下了楼。

几人见阿音无碍自是高兴,一顿饭吃得比年夜饭还热闹些。碗碟见了底,李十一才拭了拭嘴角,同桌上的人说要去寻狌狌的打算。

“狌狌,在哪里?”涂老幺问。

宋十九道:“十一早晨遣纸人去了山神庙,青蛇说,在重庆。”

“好家伙,这远呢。”涂老幺同涂嫂子站起身拾掇碗筷,“几时动身?”

“你同嫂子四顺留在公馆。”李十一道。

“咋……咋的?”涂老幺将碗摞在桌边,紧张起来,怕不是觉出他实在不中用,往后再不带他了。

李十一笑了笑:“此行关乎十九的过往,也不知好坏,许多人跟着去,她不大好意思。”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我们几日便回。”

“嗨!”涂老幺赖笑,寒碜一眼宋十九,“既如此,你涂哥便不去了,有菩萨护着,想来也出不了岔子。”

他大手一挥将碗端走,油腻腻的手一冲便麻利地洗起碗来。

涂嫂子将筷子合成一束,底部在桌子上跺了跺,不大好意思地抿笑对李十一点了点头。李十一鼻息微动,心领神会地淡淡一笑。

洗过碗,几人又在院子里纳凉打牌,涂老幺输得抓心挠肝,索性蹲在凳子上涨手气,涂嫂子刚打扫过屋子,正要清扫秋千下的树叶子,举着扫帚经过,顺手照着他的屁墩儿给了一下。涂老幺“哎”她一声,转过来将牌扔出去,视线追着涂嫂子躬身打扫的背影,又“嘶”一声转过头面向牌桌子。

他蓦地想起了要紧的。

“你们走了,留我在这里,有一样我却实在要问明白。”涂老幺伸手码牌,“这院子恁气派,究竟租金几个钱,几时交租,你们同我交个底儿,我好歹备着些,回头再教人赶了。”

一时风吹云静,二位姑奶奶同五钱竟毫无反应。涂老幺抬眼,见阿罗摸一张牌,轻声道:“我几时说过,这公馆是租的?”

“哎?”涂老幺怔住。

不远处的石阶上正中撂着一盘新鲜的瓜果同红枣,二位佳人一左一右坐着,精美的旗袍卧在阶梯上,开叉处雪白的大腿一晃,阿音拈一枚肥肥的枣子,搁到嘴里嚼,眼神儿一眯一眯的,惬意得似出了洞的狐狸。

“你说说,姐姐我是什么运气,一桌拢共四个牌搭子,一个阎罗,一个府君,连你也是个有来头的。”阿音含着红枣同身旁的宋十九扯闲篇儿,“我寻思,世事不能这样巧,保不齐,我也是个神仙。”

宋十九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撑着下巴,眼神随着李十一打牌的动作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