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 / 1)

涂老幺揉着被踩个结实的手腕子,脸上的冷汗风干了,黑一道黄一道的,令他瞧起来颇有些滑稽。

“你来做什么?”五钱将阿音往上掂了掂,问他。

“我搁不下心,婆娘说我牛踩瓦泥屋子里团团转,嫌我碍眼,我便雇车寻你们来了。”涂老幺站起来。

“几时来的?”宋十九问。

”瞧见什么了?“李十一望着他。

涂老幺目光闪闪躲躲的,不大敢瞧李十一的模样,将脑袋耷拉着,视线紧盯藏身的石头,脚尖一搭一搭的抖着腿,仿佛在遮掩些许哆嗦:“瞧见你……您成了菩萨。”

还是开了光的那种。他说完,咽了一口口水。

他觉着自己的绿豆眼突然便有了意识,化作两个独立的小人,一个胆战心惊诚惶诚恐地跪下去,另一个翻着白眼无语问苍天地质问自己祖上究竟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

李十一皱眉,涂老幺一个激灵回神,大声邀功:“方才我怕添乱,没凑到跟前去,可趁乱砸了那老淫蛇好几回。”

他指着洞穴角落里不晓得何时冒出来的铁锹,眼睛睁得煞有介事。

众人默了三两秒,连宋十九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了,低头被李十一揽着出去,一路无话下了山。

待回了公馆,涂嫂子还未睡,见他们几个一身尘土,忙张罗着烧了几壶热水来梳洗。阿音晕得十分结实,一路晃悠愣是没醒。五钱将她搁到床上便下了楼,宋十九依着门边瞧,实在放心不下,想要上前去,李十一却手一伸扶住她的脑袋,轻轻拍了拍,看一眼床边拧帕子的阿罗,将宋十九领回了屋。

凉夜似一块巨大的软布,将所有惊心动魄遮盖得不露分毫。李十一洗过澡,见换了寝衣的宋十九坐在床边,两手撑着床沿,望着台灯的光影发呆。

李十一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坐下,也未急着说话,只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手背此时完好如初,肌理细腻得似用羊奶铺了一层,此刻她浑身上下一点子伤痕也无,可方才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有余震,在她的筋骨间拉扯,群蚁啃骨一样难受。

虚化的目光中出现一只柔嫩的手,抚摸上她的手背,拇指按着圈一下下缓慢地揉捏,酸胀的痛感退却一小半,酥麻的暖意进攻一小步。

李十一反手将宋十九的手扣住,交缠的十指放到膝盖上,过了会又抽出来,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虎口。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拖着疲乏不堪的身体做这些无聊的动作,她好像在安抚宋十九,又好似是在借宋十九安抚自己。

她其实是一个活得不大有目的性的人,也活得没有什么归属感,她不长却跌宕的一生总在抛弃,总在忘记,忘记了爹娘的模样,忘记了师父的酒香,也忘记了阿音初见她时,究竟叫的是姐姐还是妹妹。

她连自己的年纪都说不上来。

因此阿罗同她说令蘅,说黄泉,说泰山府,于她来说也只当是抛在记忆深处的过往,好比说此刻若爹娘忽然出现,对她说,十一,你今年二十八了,她便也只能“唔”一声,心里想,原来是二十八,不是二十七,也不是二十九。

原来是令蘅,不是令竖,也不是令撇令捺。

她眨眼笑了笑,将宋十九的手翻过来,在动作的间隙里叹了极微小的一口气。

好在她握着的这个人同她一样,不晓得什么来路,也不记得丝毫过往,她在她手里长大,能被李十一瞧见清晰而完整的生命线,她除了李十一,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地方可去。她的依附让李十一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有了可控的,具象的,归属感。

她抬眼,想要好好瞧一瞧面前的姑娘,却见宋十九望着她的右脸发怔。

她克制地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闪动着微弱的星芒。

宋十九因李十一的动作挪了挪视线,对上李十一的双眼,又低下头去,睫毛一垂,挡住微红的眼圈。

“怎么了?”李十一紧张起来,探下脖颈勾头看她。

宋十九将含着晶莹的眼波一颤,抿住嘴摇了摇头。未等李十一说话,宋十九纤细的双臂便环住她的脖颈,她将脸颊同李十一的轻轻一蹭,而后靠在她的肩头,轻声说:“我后怕了。”

她实在很不想哭,可眼睛一闭烫烫的泪珠子便盈了上来,她想起方才在洞里李十一脸上可怖的划痕,手腕上汩汩成流的鲜血,还有砸向石壁时筋骨震动的闷响。她以自己暖暖的香气包裹住李十一,软声哀求她:“你带我去找狌狌,好不好?”

她极少对李十一提要求,甚至连这一次也不是很有底气。

“我是九大人,我也有被忘记的本事。”

她未将话说得完整,尾音还有些哽咽,可李十一明白她的意思,若再置身险境,她想同她并肩。

宋十九总是有这样的本领,三言两语将李十一垒好的外壳拨开,软绵绵地戳一戳内里,偏偏轻重还刚刚好,丝毫不教人觉得被冒犯。

李十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圈住她柔软的后腰,应承她:“好。”

作者有话说:

《随园诗话》: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65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二)

阿音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帘被拉得很严实,屋子里黑得同螣蛇洞没什么两样,可帘子缝隙里透出的阳光清晰又明亮。她像坠在了空旷的深海里,带着安神香味道的空气是涌动的水流,而光线是引诱她出海的渔线。

她不晓得垂钓的渔夫是什么模样,盘算着怎样吃掉她,正如她也不晓得帘子外头风光究竟还合眼不合眼。

她想要小声地咳嗽一下,胸骨却麻麻地提不起劲儿来,四肢百骸的痛感刚从沉睡中苏醒,这才令她钝钝地想起来昨儿的事情。她转了转脚腕子,从前受伤时总有这么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这回她以为当是筋骨尽断,要当好些时日破抹布了,不成想肌肉拉扯间只余了风湿一样的酸痛,骨头好端端的,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螣蛇带走精魂时,仿佛也一并带走了些死气沉沉的旧痛,令她的经脉重生一样通畅。

她抬起右手,犹犹豫豫地摸了一把自个儿的胸,又大又软绵,一个手掌握不住。她笑叹一声嘲讽自己,怎的竟以为能回到未遇螣蛇前的那副身子。

她又怔怔地掐了一把那柔软上的嫩尖儿,痛,除了痛没什么旁的反应,再没有从前敏感又多情的酥麻。

阿音揉着被掐痛的胸脯,面上毫无表情,也不晓得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正要爬起来,手背却挨着了一缕顺滑的发丝。

她在暗光下眯眼瞧,阿罗趴在床前,一手捻着她枕巾边角的毛边,另一手握着一卷凉透了的帕子,原来她睡着时温暖得令人贪恋的温度是这个,她伸手要将冰凉的巾子抽出来,动作失了轻重,惊扰了阿罗。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醒来,李十一醒来时要蹙着眉头眯上一会儿,宋十九醒来时习惯性地抬手揉眼睫毛,恩客们醒来时带着残留的酒气,皱着一张脸要反应许久才认得自个儿枕在谁的玉臂上。

唯独阿罗,唯有阿罗,她一睁眼便是一潭清亮的湖水,映着婉月一样倒影着阿音的身影,一点子迟疑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