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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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段行一连给周澜劈了三天的柴,不止两面墙摞满了,剩下的灶屋还堆了好些。这三天,回回来前,他都喝一肚子凉水,怕在周澜面前露馋相。

周澜让他劈柴,没别的意思,就是罚他,鸡吃了,钱拿不出来,出点力总使得。半大小子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最后一天,他特地让段行吃了饭走的,意思清楚,送走饿死鬼。

哪儿能想到,第四天,段行还会来。那天日头格外好,他堵着门不让段行进,“用不着你劈柴了。”

段行没应他,光瞧他了,眼睛跟牛犊子一模一样,怪可怜怪可怜的。周澜心想,昨儿那顿饭做坏了,倒让他惦记上了。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怕有人过,周澜瞪着他很没好气,“早饭吃了没?”

“没。”段行这会儿倒会说话了,“家里没做我的粥。”

“哼。”周澜想起什么,冷笑,“你那婶子,怪会打算盘的,怎么不去当个账房娘子。是不她知道你这几天天天来我这儿,我给你管饭,今儿又差你来的?”村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段行那会儿还白些,给他挤兑得脸颈通红,摆着手,“没、没。铁蛋这两天病了,她忙着管他,不知道这事儿。”铁蛋是他堂弟。

“那你是自个儿愿意来的?”周澜给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脸上要笑不笑的问,“你图什么呀?”

段行认得他这目光。他对付村里敲他门砸他窗的地痞子就这样,脸像是要笑,眼睛冷得很。

段家住村头,周澜住村尾。段行一路赶过来,走出的一身热还没下去,给他一问,兜头浇盆冷水似的,凉下来,也蔫儿下来,“我什么也不图。”说完就往回走,半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周澜先是楞楞,见他当真要走,走出门槛来叫住,“先说好,你爱干活干活,我可不管你的饭。”他在日头下边嚷,见段行听了还不停脚,只觉得日光晒得脸热,心里蹿起口气回院,门都没关。

自然,没片刻功夫,段行跟着进来了,把他没顾上关的门也给关上了。他见周澜坐在屋檐下喝粗茶,颊给日头晒得微红,以为是刚才跟自己说话时晒的,唇一弯刚要赔笑脸,周澜却瞪来,“原来没聋啊。”

“我,我……”段行这张笨嘴能放出啥好屁,张嘴结舌半天,挨人瞪,心里跟插进条荆条似的,搅得天翻地覆,血肉却一点没烂,反痒起来,把荆条裹融裹化了,整出个傻乐的脸来。

喝完了茶,周澜不愿看见他,进屋前吩咐,“甭劈柴,水缸空了。”

“诶。”人都进屋瞧不见了,段行还搁那儿傻乐。半个上午,他不光挑满了三个水缸,还把院左边出后门,不牢靠的篱笆修了修。

而周澜,说是不管他的饭,中午还是让他吃了走的。做的大馒头,发得又软又松,十个有七八进了段行肚子,最后一个还在嘴里的时候,他问周澜,“我明儿还能来不?”

周澜没给他啥好脸儿,“你爱来来,不爱来不来呗,我又不是你婶子,能管得着你?”

这是嫌他吃得多了,段行垂下眼,闷声,“哦。”第二天却照旧,没脸没皮的来给周澜干活。

这么着,周澜相当于找了个短工,还是最不招主家待见,饭量一人能顶两人的那挂。两人之间开始不一样,是有回周澜要上山采药,段行非得跟着去。

他也知道段行的心思,上山时直接点破,“你想我教你辨草药。”

段行大方承认,“是,我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叔婶过活。”周澜有了兴致,让他继续说。

“再过几年,我得打院子,娶媳妇,样样都要钱,我婶娘不会帮我。”

“哟,你还知道娶媳妇了。说说,看上村里哪家的了?”

上山路不顺当,段行瞥他一眼好奇模样,装作路不好走趔了一下,没吱声。

“问你话呢,又哑巴了?”周澜戳戳他脑门。

这下段行不止不说话,脸都绷了起来,瞧着硬邦邦的不近人情。周澜可不怕,更要作弄他,“你心里要是有了中意的,那敢情好,你以后就到丈母娘家去劈柴挑水去,省得我管你的饭。”

周澜打小没见过牛犊发脾气,可那回,他觉得牛犊发脾气大概就是这段行向他生气了。

他说,“我明儿不来了,往后也不来了。”

周澜冷着脸,“你爱来不来。我本来也不愿你来。”

后边上山的道,两人没再说话,谁也不搭理谁,辨草药的事儿自然不了了之。周澜走前边,段行远远跟在后边。正是那样,周澜才跌进旧年猎人猎大物的陷阱里,崴了脚。

他一伤,段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跳下去让他踩着自个儿的背上来,知道他崴了脚,背着他往回走。

半道上,天公也不作美,下了大雨,等两人到家,全成了落汤鸡。烧水、煮姜汤,全是段行做的,两碗浓浓的灌下去,周澜啥事没有,段行回去倒是在床上躺了两天。

周澜以为,好了段行也不会再来了,那天他的话都撂下了,那话可不好听。那天是雨过天晴,天蓝蓝的,一丝云也没有,听着院门响,周澜还以为是哪个地痞子,一开门,是一路过来脸给晒得微红的段行。

两天的功夫,他剪了头发,发茬短短的,一身夏日子装扮的短衫粗袴,精神得跟这日头一样。

“哥,我好了。”

那是头一回,周澜不要他干活就问他,“中午你想吃啥?”段行不好意思说,脸红红的跟在他屁股后头进院。

打这次起,两人就开始有点儿不一样了。哪儿不一样,又细说不上来。毕竟日子还跟以前一样,段行来干活、吃饭,周澜对他比以前好点,但也不过分。段行留下过夜,是从没有的,直到他要去当兵。

要当兵这事儿,是段行自己定的,为了吃饱饭。周澜越是对他好,他越是觉得羞,总不能靠人一辈子。当时候,有个营在上关村西北向的张家坡驻扎,没牛车,段行就走着去,事儿定下来跟叔婶说了,到坟头前跟爷奶说了,就是一直没跟周澜说。

周澜却早就知道了,段家婶娘是个藏不住话的,得了段行入伍的几个大洋,逢人就说没白养大这个侄儿。

一个不说,另个也不说,直到离段行要走没几天了,周澜才问,“什么时候走?”

檐外雨丝绵绵,却能浇得人心里不好受,段行知道他知道了,讷讷,“后天。”

周澜听完点点头,“晚上,你留下吃饭。”

那晚的饭,段行记得很清楚,有鸡有鸭,还有周澜去年晒下的干菌子。菜这样好,却没人喝酒,吃饭时候两人也不咋说话。饭后,段行去洗碗、烧水,忙活完坐在檐下,耳一边是渐大的雨声,一边是周澜洗身的水声。等周澜出来,他打声招呼就走。

约么一刻钟,周澜湿着头发走了出来,不等他说话,周澜先说,“热水还剩不少,你洗了走罢,甭浪费。”

怔怔的,段行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衣袴。

当晚,他没走成。雨下得真大,倾盆的雨,砸得瓦窗响个不停。周澜全都听不到,耳边尽是段行粗粗沉沉的喘。好似这么些天,他在他这儿吃下的饭,长出来的肉与气力,都这雨夜使出来了。

他跟他说疼,也不管用,明明下边都湿透了,也还疼。

当时候他想,是因为段行要走,他舍不得才那么疼。后头知道有了丫头,他才想明白。他给他留了东西,教他时不时想着他,怎么能不疼。丫头生下来,果然像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