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去哪儿。他心里这般想,却什么也没问出来,轻轻一句,“睡罢。”

段行不着急,又问他,“当年我要走,你给我那小包袱里,有十块大洋。”

“有吗?那是段婶儿塞的吧。”

“我知道,是你塞的。她?她有能给我?”段行的声音大,衬得后边周澜长久的沉默,格外静。

良久,他张口,“你明儿什么时候走,我宰只鸡给你路上吃。”军队停留,也没几天,他能请着假回来,也不容易。当年他走,他也宰鸡给他吃了走的。

“我这回回来,就不走了。”没想,段行能应他这个,他一愣,“不走了?”

地主老财给家里人看攒下的金子似的,段行凑到他耳边,“我升了,好几级,现在可不是大头兵了,营长。”

“师长让我们第九团驻扎岩城,等候命令。咱团长说大仗才了,这几年眼看着没仗打,轻易走不了,我就拿攒的钱买了个城里的屋,买完了才回来找你。”

“明儿,你跟我走呗,成不?”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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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澜没接他这话茬。一晚上,睡得可不咋好,没别的,段行非贴着他,跟靠着个火炉似的,怎么睡?没法睡。

第二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累的,周澜起的比往回晚了,穿好衣袴还没走到屋门,就听见一声接一声的劈柴声。他迎着早日头出去,瞧见段行在墙荫那儿摞柴火。昨儿晚了,瞧不清,只知道三年回来他一身硬邦邦的肉,现在瞧清了,一块块蒙着汗,给光映得闪闪。

他知道周澜在瞧,大大方方的,摞好柴走到人面前喝水,笑着,“醒啦?”

“谁叫你给我劈柴了?”

“不用叫,我给你劈柴天经地义的。”段行抹了把脸上的汗,鼻息只管往周澜脸上来,那样儿,怎么看也不像个军官,粗得很。

周澜很没好气,“院里的柴没烧完,我哪儿也不去。”听得段行一愣,拎着斧头像拎蜜糖罐的大黑熊,“咋还烧完了才能出门啊。”他劈了一个时辰柴,可摞了一面墙呢,啥时候能烧完?

周澜不管他,他爱傻站傻站,进灶间煮丫头要吃的粥。没一会儿,段行也不闲着,解了昨儿带来的个包袱,喂大黑吃草料,就那匹马。

等他再进屋擦了身出来,周澜已经在檐下给女儿喂粥了。大小两张竹椅,是周澜自个儿做的,样子不好看,稳当,能坐住人,于他这半路出家的木匠也算行了。

不晓得有没有自个儿的粥,段行不急,蹲着比周澜坐着还高,看爷俩一个吃一个喂。

“那回你一直嚷嚷疼,怪不得呢。”

周澜别眼瞧他,“什么怪不得?”

“何家,跟我好的老幺,他说的,要娃娃的那一回,最疼哩。”段行对他笑出口白牙,“那回你疼,丫头就坐下了不是。”

好家伙,周澜乍听还不明白呢,眨两回眼明白过来,把勺往碗里一摔,恨恨的又抓起来敲他脑门,“你咋这么厚脸皮,说不是你的你不信怎的?”说完也不管碗里还剩一口,转头往灶屋走,是边走边想起当时,段行这个傻的,完事儿问他的那句,“你哪儿伤了,怎么还流血?”

当年他也是疯了,怎么能给他?

段行被关在灶屋外头了。他站在黑乎乎的小窗边瞧周澜喝粥,心里有点儿慌,堵堵的闷着,声气低下来。

“不是我的能是谁的?我回来前都打听过了,村里那些个长舌头,说才不信丫头是你捡的,八成是你自个儿生的。”

“你说那什么相好的,准儿是为了气我,你都枕着刀睡,啥相好的敢来呀,就我,我胆儿大!从前就大,不然也不能认得你。”

话一大串,他说得嘴巴有些干了,咽咽唾沫,走到门边,扯两把那不大中用的破锁,挨周澜坐下。

周澜看也不看他,“你别吃我卧的俩鸡蛋。”

他肯跟自个儿说话,管他香的臭的酸的甜的,段行就高兴,起来开锅。老大碗面条,都快盛不下了,两个卧好的鸡蛋就在面尖尖上头,他不听话,端出来,挨着周澜吃。

故意地,他吃得动静贼大,好似什么山珍海味,周澜板着脸儿听了一会儿,没忍住转脸瞧他。一瞧,他说,“真好吃。”

周澜一下没绷住,笑呢,问他,“军队不管营长的饭啊,饿死鬼似的。”

“管呀,但没你做的香不是。”

咬咬唇,周澜没应,心里到底是高兴,瞧他,细细地瞧他。这三年,段行整个的长大了,长得还怪好的,昨晚急的时候碰他的脸,碰着高高的鼻梁根和粗硬的眉毛,今儿一看,脸上是这两样变化最大。

他禁不住碰他,一碰,段行就嚼也不会嚼了,给他碰,碰完了才会吃饭会说话,“咱们团长的太太,姨太太,都夸过我长得俊呢。”

“除了她们,还有别人不?”

“有,半大的丫头也有。”

“那人家夸你俊,你心里高兴不?”

“不高兴,我尽想着没得着你夸我了。”段行吃完了面条,把碗搁一边,巴巴儿的望周澜。周澜只是笑,收手倒不摸他了,起来要出去。

段行跟着也起来,不过是不让他出去,把人抱起来,“昨晚的话,你还没应我呢。”手落他肩上,周澜低头笑眉笑眼的应,“我不愿意去。”

段行发急,“为啥为啥?你知不知道,我这回回来,我咋跟我团长说,我我……”

周澜打断他,倒反问他,“我跟你走,丫头怎么办?”

“当然一块,我是她爹。”

“除了丫头,我还养了半院子的鸡鸭,山里有块儿的药材还没采。”

段行以为他要说啥呢,忙不迭的应,“鸡鸭明儿我跟你到镇上卖喽,药材我陪你采回来,也卖喽。”

周澜点点头,挣扎从他身上下来,笑脸算得上是打昨夜以来,最软和的一个,“成,这些都能料理。我问你,你领我爷俩回去,你屋里太太,要不要扒你的皮?”

眼瞪得铜铃大,段行给他这句话吓住了,好半晌才问,“我上哪儿有太太?”

周澜的脸立马挂下来,凶巴巴的,“你团长对你这好,能不当月老,帮你娶太太。”

“没有就是没!”段行梗着脖儿,“他没儿子,要认我当干儿子我都没应,就怕他帮我娶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