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严雪楼起得很晚,十一点钟才吃早饭,和小丫头一块吃坐着张八仙桌,边吃边逗,“待会儿去二伯家了?”

丫头点点头,眉眼弯弯,笑得十分讨喜。

谁想,他二人在这儿吃饭,赵鸿飞赶着雪来了。听差先进来报信儿,严雪楼听完,就让老妈子去添筷子,跟燕燕说:“正说呢,你二伯来了,也甭送了,吃完坐他汽车回去。”

两岁多点小丫头,哪晓得话哩,当下没怎么,见着了赵鸿飞才笑,晃着腿要从椅子上下来。老妈子手快,忙抱了她,放赵鸿飞怀里。

一时,一室的说话笑音。

严雪楼明白,他小子来可不是净吃一顿饭,指要约他去哪儿,登时一面吃,一面拿眼瞧他,要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把小丫头抱给老妈子,赵鸿飞低头喝汤,不改当年习性,有些粗鲁。

严雪楼摇摇头,“现在哪个女儿家不爱文明人,你这样儿,先是跟玲珑春吃饭,就先让人心里不舒服。”

赵鸿飞放下细瓷汤碗,受了教育有些楞,“哥,真的啊?”严雪楼瞧他那呆样儿,只是笑,“亏你自诩半个捧角家,进了城一年半,也没把从前的臭毛病改改。要文明,怪不得人疑心咱的身份,是哪里来的土匪和臭兵头。”说到最后,严雪楼要生起气来。

赵鸿飞不服气,“人也猜得不错哩,将军也算兵头……”他瞅着严雪楼的眼色,听他淡淡应声:“兵给打散了的将军,这辈子,不能再算将军了。”严雪楼抬头,淡淡瞥他一眼。

赵鸿飞晓得这是他的伤心事,插科打诨几句揭过去,跟严雪楼说:“不过大哥,说起吃饭,今儿晚,真有个局。小弟做东,你一听准去。”

严雪楼摆摆手,“不必说,今天打下午三点起,有玲珑春的两出戏,你怕是早早定了包厢、上等座,在我这儿吃了饭就要去秋芳戏园了。”

“大哥料事如神,小弟不敢瞒。”赵鸿飞堆下笑脸,“我晓得你上次约了梁玉洲吃馆子,何不就今日,来得名正言顺。”

严雪楼听了动心,面上不显,吃了几口菜才应声:“好罢,正好我下午也无事,随你到戏园听两出戏去。”

于是,两人吃了饭,坐谈两个钟头,下了几局围棋,坐上汽车,直奔秋芳戏园。

包厢里就坐他俩,两排十个座位,绰绰有余。严雪楼自往下边一看,三排上等座,都坐满了,这自然少不了赵鸿飞的安排。目光上移,台上已经在摆东西,粗粗一看,不是别的,应就是唱的《贵妃醉酒》,心想自己可好来了,不然玲珑春可要说他说假话了。

稍一会儿,玲珑春一身宫装出来,别的还不消看,光是一双婉转眼波眸,已有三分柔情,再往后看,做工教座下挑不出一丝儿错,喝“好”满座。

严雪楼也看得有些入迷,却也比赵鸿飞好许多,扭头一看,他竟瞧得有些呆了。严雪楼不免笑着提醒:“你与她,能不能圆满,可要看你有没有从仲伯明身上得到些教训了。”

赵鸿飞扭头,只是笑笑,没说话,复又看戏去了。

玲珑春两出戏,并不连着唱,看毕,晚上八点多钟了。赵鸿飞与严雪楼自下了楼,托了个看座儿的去后台捎口信,先去馆子定雅座。

俩人到了馆子,进雅座坐着,喝茶闲话,也不烦,不过半个钟头,就听外头一道人声:“严大爷,赵大爷在哪儿?领我们去。”便知是玲珑春与梁玉洲冒雪而来。

外边话音落下不过一分钟,就见玲珑春与梁玉洲推门而入。

玲珑春穿着件云缎旗袍,披一件水红斗篷,身后是梁玉洲,穿的倒十分学生气,白色的棉袍,外一件云色坎肩。

一进来,玲珑春脱去斗篷,自有赵鸿飞接去挂在衣架子上。严雪楼却给梁玉洲这一身唬弄住了,这一来,人看上去又小了两岁,意气新鲜。

他跟着玲珑春落座,坐在严雪楼身边。

赵鸿飞把菜单子推过去,“你姊弟俩点几个菜罢,我和严大爷的可要好了,待会儿一块做了送上来。”

梁玉洲便和姐姐挤着脑袋瞧,到底见识少,有些怯只和玲珑春耳语,要了两个菜。

待伙计领了菜名下去,严雪楼可问了,“我猜猜,这五个菜里,有哪几个是梁老板点的,有哪几个是梁老板弟弟点的?”

梁玉洲听他笑,便扭过头去看他,眼睛给一身衣裳烘托的十分黑亮,在被雪淬湿的眉毛下,显出点动狡猾,却一点儿也不明严雪楼说这话的意思,是在他猜可不是梁玉洲说,痴的把菜名直接说出来,惹得其余三人都笑。

玲珑春推他肩膀一下,“人严大爷要猜,你一说出来,可太没有意思了。”

三人笑得他窘,脸微微红着,只管垂着眼睫毛,拍了下自己嘴巴,说了句“我说错了。”便趴着把脸藏起来了。

严雪楼却把身微微倾过来,刻意不让另两人听到似的,低声说:“可都是小孩儿爱吃的东西。”

梁玉洲大窘,手臂与脸让出一条缝儿,露出一双眼睛,“严大爷点的什么?”

严雪楼大方报出三个菜名,瞧见梁玉洲弯了眼睛,“那下回我也点这三个。”

“你自己来呀?”严雪楼追问。

“自己来就自己来,我可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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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在这儿说话,赵鸿飞也和玲珑春搭上了话,话头是方才的贵妃醉酒。赵鸿飞是打心底儿觉得好,说出口来,玲珑春却有些不大敢当,眼望着桌围上的织纹,一弯,“小如意唱得那才真是好呐。”那是秋芳戏园的另一个角儿了,风头和她不相上下。

她有谦虚意,赵鸿飞自然不能硬拗,便问她近来日子在报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关于小如意的绯闻风波,“可是真的?”

玲珑春瞧出他没话找话的那种劲儿,从纽襻上拿了绸手帕,捂嘴直笑,“那我可不敢说。”眼盯着赵鸿飞,意有所指哩,“这餐饭后,赵大爷可要变了新闻记者?”

赵鸿飞便也一笑,摇头道:“我可没有他们这种毅力。”

很快,点的菜与酒尽上来。四人在一块说笑,却也得趣,喝了饭后茶,才坐了一辆汽车回去。

过了冬至,已近年关。严雪楼可成了大忙人,银行一年放出多少款子,收得回来收不回来都得费一阵忙活。赵鸿飞知趣少去叨扰他,倒只要梁玉洲说了到席的,他总给他说一声,十有八九,严雪楼是准到的。

一月两月,梁老板姊弟与他二人便是极相熟的了,就连报上,也偶有几篇文章,讽起赵鸿飞与玲珑春。

严雪楼听起赵鸿飞说起,只是淡淡。仲伯明回天津后,也回来千城三四回,又有几个报社朋友,做两篇文章登上去,不是什么难事。

过了腊月二十五,严家管家开始采办年货。该是厨房使的,该是送朋友的,他一一有数,这不,从早上出去,傍晚回来,三大板车摆在前院中间,教老妈子请了严雪楼来瞧。

严雪楼站在廊沿,搓着两只大手,只先瞧了个大概,把管家招近跟前,让他说说都买了些什么。

管家可不敢蒙他,一一说来,每一笔账清清楚楚。严雪楼听着,不住点头,走到板车旁,拿手翻了几样,走回廊沿,依着方才听的,指了几样,对管家说:“你拣了包好,送到苦茶巷子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