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鸿飞见她个半百老人落泪,心里多少不忍,也知道她的担心,尤在情理之中。一个角儿,红起来可不容易,旧的走了,新的顶上。

“大娘不必担心,我这不就带了好消息给你,保准儿你听了,今晚能好好睡一觉。”

蒋大娘的心,还没放个十全,闻言只抬起头,“大爷莫要说笑话了。”

赵鸿飞笑着摇摇头,“哪儿会,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他在梁家这一待,可到了晚上十点钟方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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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是如此大一笔,如若拿出得太快,必定遭人怀疑。最好得玲珑春假作实在拿不出,去请仲伯明再给几日,最后再拿出来,也就顺理成章些。

蒋大娘与玲珑春本是热锅上的蚂蚁,见赵鸿飞肯出援手,再与仲伯明周旋一回又何妨,自然答应。

只是赵鸿飞一开始先就表明出资人不是他,蒋大娘提了几回,要当面感谢这位大爷,赵鸿飞只笑着推脱,一句:“事成之后,大娘请客吃饭,自然得见。”把蒋大娘堵了回去。

于是乎这一事,到了十二月初才办了。玲珑春去还钱那日,赵鸿飞哪儿也没去,跟严雪楼一面在屋里喝茶吃核桃,一面给严雪楼学仲伯明一下得到那许多票子时的神情,别的不说,倒十分滑稽,教严雪楼看了,直说他贫。

自家大丫头受了赵鸿飞与他身后那人如此大恩,蒋大娘于情于理于心都得招待人一餐饭吃。为显诚心,日子就定在冬至前三日,托大丫头一见赵鸿飞去戏园听戏,定要亲自跟他说。

事了了,仲伯明也回了天津,严雪楼这位幕后出资人也可出来了。赵鸿飞自然满口答应,说一定准时到。

为迎客,这一日,梁家小小的院子收拾齐整,院角些个破盆烂钵,一并丢了。雪化带走地上的泥尘,地上青石板净净,井旁两棵桂花树,枝杈穿插,别有一点冬日意趣。

右边是厨房,发白炊烟一阵阵的散在空中,门帘子缝也跑出来些,随后露出蒋大娘一张圆圆脸子,“丫头,去街口买三斤好酒来。”梁婉秋穿着家常,一件青色紧身小袄,从西屋掀帘出来,“妈,就去。”

赵鸿飞坐了严雪楼的汽车一块来,因是晚饭,天擦黑才出发。

严雪楼是一身黑长袍,外搭玄缎团花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怀里掐一顶黑呢帽,端是不怒色自威严。

赵鸿飞却是一套蓝西装,严雪楼一瞧他便笑,“啧啧,谁也不疑心你待会儿要去跳舞。”赵鸿飞脸一烫,强自辩白,“谁晓得,饭后我没准上外国饭店跳舞去。”

汽车很快停在苦茶巷子口,严雪楼给了车夫五块钱让他吃晚饭用,到底是第一回来,跟在赵鸿飞后边往里走。

赵鸿飞扣了两下门,一阵匆匆脚步声,露出蒋大娘的脸来。她堆满了笑,先瞧赵大爷身后,和严雪楼打了个照面。

赵鸿飞扭头道:“这位是严大爷,和我一块来叨扰大娘一餐饭。”蒋大娘虽是个老派人,平日不过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可丫头是红角儿,也晓得城里头姓严有名的是哪号人,当下往后退一步,“什么叨扰,算不上算不上哩,进来罢。”

严雪楼走在他俩后,听蒋大娘与赵鸿飞低声说话:“今儿个的菜都是从酒楼订的,当然,我大丫头还亲手做了几个,为答赵大爷和严大爷的恩。”他一笑,瞧着赵鸿飞怎也藏不住的笑意,心想这小子,还说把他想坏了,一点儿也没想坏!

他今儿来,自有想见的人,这不,一进上房就瞧见了。梁玉洲见客人进来,就倒酒,好好叫了两声:“赵大爷,严大爷。”

严雪楼、赵鸿飞俩个大恩人,谁也躲不开,先就每人饮了一杯温酒。尤其严雪楼,直被蒋大娘按在座首,赵鸿飞在他右手边,他聪明的,忙把梁玉洲按在严雪楼的左手边。

不一会儿功夫,玲珑春亦来了。她没了戏台上的打扮,整个人着家常,梳两条辫子,很是伶俐秀丽,一进来,赵鸿飞就瞧呆了眼。待她由蒋大娘招呼到他旁边坐下,才回神,讷讷喝尽面前的酒。

既是为谢人家做的一餐饭,动筷前,少不得玲珑春一席话,严雪楼侧头听着,目光落在梁玉洲脸上。他方才拿筷子点酒喝,听到姐姐说话,忙不迭放开,脸在灯下生出些淡淡的窘,严雪楼暗自把一切看着,忍不住抿起唇角,要笑。

玲珑春话说完,严雪楼大大方方喝了她这杯敬酒,亮了杯底,说了句漂亮话,“我可不为别的,为的是往后还能听着玲珑春唱《贵妃醉酒》。”

此话一出,四人皆笑,气氛就此活泛,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饭后,玲珑春又留他俩下来的打牌。蒋大娘也觉得好,忙撤了饭菜碗筷,沏了壶茶,把瓜子核桃端出来,招呼两位大爷。

四位牌脚,梁玉洲是里头最不会的那个,一路炮点下来,玲珑春赢的,还不够他输出去的。严雪楼瞧他放牌越发小心的样子,哪里舍得,便说梁玉洲输了算他的。

四人一直打到夜里十二点钟,才散。

夜深,巷子里又没灯,蒋大娘便让梁玉洲提了灯笼,送两位大爷出到巷子口。

赵鸿飞可识趣,听梁玉洲在后边招呼他,只摆摆手,“这儿我来得熟,严大爷可是第一回来,你提灯笼仔细着他。”

严雪楼和他前后只隔盏灯笼的距离,边走边和他说话,“几岁?”梁玉洲倒没直接答,“我小姐姐三岁,大爷一算,就知我几岁了。”

严雪楼低低笑着,那就是十九了,他也不说,又问:“听赵大爷说,你还识得字。”

梁玉洲最怕别人问这个,灯笼出来的光晕在地上乱晃,咬声答:“一点儿。”严雪楼听罢,忽然站定,梁玉洲以为他碰着什么石子,忙不迭提起灯笼,照他的神色,“大爷,你哪儿疼嘛?”

他一照,不仅把严雪楼照清了,自己也在晕黄的灯笼火边,给照得一清二楚。

“因着你姐姐,我见过你几回,那日在和祥饭店,没给你解围,你可恼我了?”

梁玉洲预想他要说什么,没想是这个,“噗嗤”一笑,“不恼。”他笑意晃在眼里头,格外真似的,摇着头,“我不恼大爷。”

严雪楼听着,心给打了下一样的麻。才觉得,出了那么一大笔钱,换来这五个字,却也不亏。

他听梁玉洲说不会恼他,步子才动,俩人慢慢走出巷子。车里已坐下了赵鸿飞,只等严雪楼坐进去。

他走几步,临近车又走回来,朝梁玉洲说:“赶哪天我和赵大爷叫人来请你姐姐去吃馆子,你得一块来。”

他这话,梁玉洲听不明白,却也点头,答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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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天就是冬至,天儿愈冷,严雪楼便也日日待在家里,教银行经理与当铺掌事日日把账簿送来予他瞧,乐的得闲几日,陪玉音丫头玩。

丫头片子几天不见他二伯,冬至晚饭上可念了几回。严雪楼听了心想,明儿便送她过赵鸿飞那儿待几天,保准儿几日后,小丫头片子得泪眼巴巴的给送回来。

冬至吃得丰盛,除饺子外,还做了几道大菜,其中一道新厨子做的冬笋炖腊排骨,汤郁不腻,很合严雪楼的口味。他一高兴,干脆连了厨子在内,一并赏了钱,是各人都欢喜了。

吃了饭,他有点酒意蒸脸,没多久就睡下。迷糊听了外头刮的北风,扑簌簌,又下起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