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粉雕玉琢的一个,黑软头发扎了小辫,穿了一身枣红棉袄棉裤,给严雪楼一接上,就含糊不清的唤了声:“大伯。”
严雪楼自然是满脸堆笑,问乳妈道:“羊乳喝过了吗?”乳妈也就二十八九岁,点头,“一醒来就喝了。”
严雪楼点头,没再问什么,陪着丫头玩了半个钟头,外院的听茶穿院而来,“大爷,赵大爷的听差来说了,今儿正午,晖月楼约您吃饭去,您去吗?”
严雪楼抱着丫头把身一歪,躺在椅上,“不去不去,吃了饭无非再去听戏,我可没那闲工夫。这几日,赵大爷要再派人来邀,你就说我去银行里了,不在家。”
听差听着,“嗳”了声,忙不迭小跑回外院回话了。
严雪楼有心躲着不出门,赵鸿飞来了几回听差,便也晓得了,自己在外头闲逛了几日,倒去了妓女班子好几回。
一晃半个多月,第二场雪下将起来。严雪楼这半月日日去银行,趁雪打算歇着,也就日日待在家里赏雪,要么看报看书,要么陪玉音丫头玩上半天,十分快活哩。
这天,午饭刚开上来,筷子还没动,就听前院一阵吵闹。他走出来一看,月亮门旁,听差正跟着快步的赵鸿飞,是笑着劝呐。
严雪楼瞧着失笑,一摆手摈退听差,遥遥对赵鸿飞说:“算你走运,正赶上午饭,一块坐下吃罢。”赵鸿飞也不推辞,“大哥,我正好儿没吃午饭。”
老妈子添一副碗筷后下去了,严雪楼尝了两筷笋干炖鸡,问道:“说罢,来这儿又有什么新闻要说?”
赵鸿飞“嘿嘿”笑了两声,“什么也瞒不过大哥。”他把手支在桌上,撑着下颌,打量严雪楼的神色,道:“玲珑春可惹上麻烦了。”
严雪楼对上他的目光,不甚在意淡淡的:“她有麻烦,自有仲伯明给他解决,跟我说什么?”
赵鸿飞一拍大腿,“这麻烦,正是由仲伯明发起的,哪里还能他解决?”严雪楼一听,心里明了,面上还是淡淡,“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他对玲珑春如何,你我可看在眼里,何以会这麻烦由他发起。”
“大哥,你心里什么也清楚,跟老弟还说那官话做什么?”赵鸿飞凑近了脸,一笑,露出口白牙,“还不是为那事闹得。”
严雪楼也就不跟他绕弯子,直说了:“玲珑春不肯做他姨太太?”赵鸿飞直视他,点一点头,“他在这儿高调捧角,原已惹得天津的仲老爷子不满,听说啊,他太太也找老太太哭过几回哩,玲珑春是个聪明人,何以要嫁过去,受几人的气哩。”
严雪楼略一沉吟,“就此闹掰了?”
“别人不晓得,我们可是晓得,仲伯明面子上虽如常,其实私底下闹了很大的亏空,还惹恼了老爷子,更是一筹莫展。如今是钱已去了,人没得着,能不处境艰难,恼羞成怒?”
严雪楼从鼻腔哼出口气,显然不耻仲伯明如此小家子气,因问道:“他要如何?”
“其一,是要玲珑春退还他期间送出去的种种首饰;其二,仲伯明把捧玲珑春的账算了个数,限定日子,教她一点儿不少的退还。”
“其一倒不难办,玲珑春还他就是了。其难了,那些钱,置行头的置行头,零花的零花,一时要凑还这么多,实在难办。”
严雪楼听他说了这般多,放筷拿眼珠打量他,“鸿飞啊鸿飞,你说这么多,莫不是”他把尾音拖长,好看赵鸿飞的反应。
赵鸿飞把脑袋一昂,“哥,你这可把我想坏了。我是昨儿个去了秋芳戏园一回,看玲珑春在台上唱戏,油彩也盖不住那眉心愁容,才来和你说一说罢了。”
“跟我说顶什么用?我向来是给你拉着,才和她打过几回照面,算不得相熟。”
赵鸿飞眉一皱,疑惑了,摇头道:“不对啊哥,往日我请你去哪儿,你不听别的,你就问玲珑春在不在,在你才去。”
严雪楼往后一靠,半眯着眼噙笑,“你猜猜我是为了谁去?”赵鸿飞眼珠一转,沉思片刻,忽的眼一睁,“梁……”话不待说完,给严雪楼瞪得噤了声,大笑起来,”如此,大哥你还不帮她?”
严雪楼瞧他心急火燎的样儿,只是好笑,”此事可做,但要秘密进行,要教仲伯明话既出,得了钱后不再找玲珑春的麻烦,吃下这哑巴亏,还不知到底何人帮了玲珑春。”
手指敲着桌沿,严雪楼气定神闲,“蒋大娘那边,你去联络,记着,先别透露你后边的人是我。”他睨着赵鸿飞,“余下的话,你晓得怎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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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赵鸿飞在严雪楼这儿吃了顿午饭。饭后,又闲话了两个钟头,把这件秘密进行的事,方方面面都周全到了,近三点钟,才离开严家宅子,去会个朋友。
他这个朋友谢幼笙,是个外交家的儿子,俩人在戏园子一来二去认识了,脾气十分合得来。赵鸿飞是这么打算,谢幼笙家里,离玲珑春住的苦茶巷子不远,会完正好过去,探探蒋大娘的口风。
赵鸿飞到谢家时,谢太太正要出门会朋友,在月亮门便碰上了,打了个招呼。谢太太一身霞色的旗袍,正是新做的,穿着上身亮丽,披着红斗篷,站在午后日光笼罩的雪景里,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她见赵鸿飞打量,便也大方牵牵衣角,“幼笙就在上房会客厅,正喊无聊,你就来了。”
“谢太太这是到哪儿去?”
“会几个朋友,到西餐厅闲话打发时间。”她说这话,心有些虚的,不为别的,她哪上西餐厅,几个太太少奶奶,约她去打麻将呐。
出门在即,赵鸿飞不好多谈,和她颔颔首,拐进上房寻谢幼笙去了。
冬天日短,在谢家不过待了个把钟头,日影西斜,天昏黑了。谢幼笙想留他吃晚饭,赵鸿飞还有事,哪儿能留,匆匆坐上辆人力车,到:“苦茶巷子,快。”
梁家住苦茶巷子三号,到了巷子口,赵鸿飞付了钱,径直就往里走。这对过的院子,一条容两人并排走的道上,积雪给踩得脏黑,旁儿的墙石颜色,也是黑黝黝的,往上看,各家各户都吹出股股炊烟。
赵鸿飞走到三号,瞧明红木门旁钉的牌子,上边个“梁”字,拿起门环,敲了两下。
好一会儿的,蒋大娘才来开门,身上系着个蓝布大围裙,见是赵鸿飞,十分惊讶,“赵大爷,您怎么来啦。”愣了会儿,才说:“快往里进。”
照她这样儿,像是要做饭的。可赵鸿飞进院一瞧,右边厨房顶上灶囱,是不冒烟儿的,灶口旁,也没劈柴,再一瞧蒋大娘,虽笑着,却也十分苦巴巴,眉心一抹愁云。
赵鸿飞把院里扫一圈,几条踏出的雪道乱七八糟,北房门帘子也不放,梁玉洲在客厅里坐着,不晓得在写什么。
蒋大娘笑得不好意思,“院里乱,大爷上客厅坐吧,我烧壶热水,茶就来。”
赵鸿飞按住她,自顾笑着,“大娘,别忙了,干脆让玉洲到大街上酒楼里,买些菜回来吃罢。”
他说完,蒋大娘就要掏钱,赵鸿飞抢先一步,走进上房,招呼梁玉洲,“附近有个鸿兴酒楼,你晓不晓得路?”边说,低头去瞧他写得什么,“嗳哟,你还识得字呀?”
梁玉洲对他印象还蛮好,抬起头来,笑得可不好意思了,“赵大爷,你来啦,我姐姐可还没回哩。”蒋大娘也近来,帮腔道:“老梁在时,教过俩孩子些字,识得不算多。”
赵鸿飞便坐下来,笑着跟蒋大娘说,“我瞧倒比学堂里有些学生写得好。”转头又和梁玉洲说:“我今儿来,可不找你姐姐,和你娘谈些事儿。”
蒋大娘心中一跳,喜他是来救她女儿来了,又怕不是,面上一时要笑不笑,等梁玉洲拿了钱出门,才坐在他方才坐的位子,绞着手颇有些紧张,慢慢的问出口:“大爷,您说这话……可是什么意思?”
赵鸿飞为把严雪楼交代的事儿做好,也就敛了笑容,“玲珑春和仲大爷的事儿,我这几日也听说了。先前不来,是还没将事打听清楚,怕贸然前来,大娘疑心我别有所图。”
他这番话,先就有几分真切,蒋大娘一听,眼圈直是一红,泪珠悬着浊眼,“大爷,有一片好心。”自从梁婉秋和仲大爷闹掰,她和丫头不是没有出力使过,想邀些从前认识的朋友来家里吃个饭。不料,他们大都不愿得罪仲伯明,来了的,有出了力的,但还相差太多。
赵鸿飞可不敢担好心二字,要想着,他大哥可想着谁哩,忙问:“大娘心里指定有些打算,不妨说出来。”
蒋大娘捏着手帕擦了擦眼睛,才说:“这几日,我和丫头也凑了些钱,想着,若实在不行,我便豁出去这张老脸,求仲大爷一求,先将手头有的还了些。大丫头在秋芳戏园,唱了三年,断不会跑了。只怕是他不肯,且听说,他认识几个报社的朋友,是下了狠心,要坏了我大丫头的名声。”说到此,她心里的慌简直没了边界,遭不住,两行泪珠打眼角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