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却像泄了气似的,又回归到低眉顺眼的模样,声音也低微,“……他知道我是个怎样的身子的,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追求畸异,多不体面……”
“再找不到比谢先生品行更端正的人了,也再没有比他更清清白白的人物了。”
母亲这才不再继续开口,只是神色里还不是全然相信,寻着个机会就要验证自己那番话的想法几乎尽显在脸上,蠢蠢欲动。
晏晏注意到了,不知怎么却突然很疲累,只做不知,又静静地低头看襁褓里的孩子,他母亲讨了个没趣,不出片刻便转身出去了。
却不知又过了多久,晏晏心里倒忽然开始思索起该如何再挤出那笔给母亲玩乐的钱,好教她对孩子上心一些也知道这很可能不过是奢望,心知肚明母亲只怕会似无底洞一般越来越贪心而越要越多,到底却还要试一试的,可他拿到的工钱委实有限,又怎么挤得出来,难道又麻烦谢忱向他借么,思来想去,思绪竟又转到盼望着等孩子病好了早些让母亲回乡下去了,绝不能惹了谢忱的厌烦。
大约上天听到他心中祈愿,又或是那郎中的药确实见效极快,没过两天孩子的风寒就好全了。
晏晏忙与母亲提让她回去的事,“谢先生好心,我们却不能再多打搅……”
正在餐桌上,因谢忱把晏晏的母亲与那同乡的妇人都当客人相待,满桌丰盛的饭菜,晏晏坐在谢忱手边,与母亲隔了好几个人的距离,说出这话来没见到母亲有半分反应,竟疑心是自己声音太小又离得太远以致并没传到她耳边去,面上便不由得露出几分尴尬来,眼见着母亲低头大快朵颐,愈发的尴尬,下意识地又往谢忱望去了。
却正巧与谢忱对上视线,好近的距离,几乎都能在他眼里见着自己的影儿,尴尬又转为些别的情绪,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晏晏,便让你母亲多留几天也好的,我带你们去外边逛逛,也好教你与孩子多亲近亲近。”
谢忱道。
是极贴心的了。
晏晏一颗心都熨帖起来,立即把要让母亲早日回乡里的事抛在脑后,连连点头。
第十一章
11.
接下来几日谢忱便带着他们四处游玩,晏晏倒涨了好一番见识他来城里虽然有好几个月了,日常所去的地方更多也不过是下九流聚集的小巷子,入眼所见尽是灰扑扑的一片,除了人多些稍热闹些,与晏晏在乡里时也无甚大区别,这几日去的却尽是些光鲜的地儿,饭店、百货大楼、戏院……来来往往所见的男男女女不说个个都是西装革履、套裙翩翩,却都是衣冠楚楚的,更不用说还有些追求摩登的年轻女郎,穿得就更加的靓丽,雪白的皮肉都从西洋样式的裙子里露出来,白花花的晃眼,一望之下,即便已穿的是他以为很漂亮的谢忱送的衣裳,晏晏与母亲及那同乡的妇人站在人群里也格格不入,倒像两个世界的人。
晏晏自觉形秽,抱紧了孩子站在一派自如的谢忱身边更觉不自在,谢忱与那些人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怕是连亲戚中也没有他们这样破落的,如今却要与他们这一群与他毫无关系的人作陪,委实是打搅了他,谢忱却似乎看破他在想什么,体贴道:“我平日一个人来这些地方也没趣,今日和大家一起来,也是一件乐事。”
谢忱又不是没有人相陪的孤家寡人,仅是晏晏在谢家待的这些时日就撞见好些人来找他,说出这样的话,倒像他才是那个得了好处的人,教晏晏更加地觉得慰藉,感激之时却又有些无端的怅然,然而他自己并不懂得这怅然来自何处,自小到大所受的教育有限,也没法为这奇怪的感受作参照,不一会儿就又陷入旁的窘境里了。
他们头一个去的就是百货大楼,母亲见了橱窗里的漂亮衣裙竟也如小女儿一般叫嚷着要试试过了定然又要叫嚷着买下的。她自是身无分文,晏晏摸自己的衣兜,这月的工钱还没下发,之前的已全托人送回乡里了,也就只剩下几个铜板,实在囊中羞涩,哪能容得他满足母亲无赖似的愿望……那同乡的妇人倒也知情识趣,帮着劝说他母亲,“我们这样大的年纪,又是乡里人,试这些城里小姑娘穿的衣裳做什么,日后也没有穿它的机会哩。”
然而母亲又岂是能被轻易劝住的,人来人往的上等人堆里也不觉得不自在,理直气壮道:“就是这年纪了才想试试,一辈子竟没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裳,就是死了我也要懊得竖起来!”
这话就委实太骇人了。她没如何,晏晏听了却羞愧得脸红,只觉在谢忱面前丢了好大的颜面,他有这样的母亲,仍谁见了也会联想他也是这样的人的,会让谢忱觉得自己寻了个好大的麻烦回来吧……
偏生谢忱还是一贯的温和,好似真觉得晏晏母亲的话有道理,笑了笑,道:“您去试吧,看中了什么,我来付钱便是。”
未免太好说话,太放纵他们了些,连母亲都笑着说了一句玩笑似的“谢先生真是大善人”,才匆匆拎着看中的衣裙走进试衣间,独留晏晏越发感激地甚至不敢看谢忱,为了让自己好受些,想大约谢忱是拥有的太多才不在乎这点馈赠,可自己都不能信服世上有那么多富人,也不见他们追着贫民照拂呀,想来还是谢忱自个儿有一颗好大的善心,这恩上加恩,好上加好,让晏晏都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正兀自出神,却听见谢忱叫他的名字,晏晏抬起头去,见着谢忱笑吟吟地望自己,“晏晏,你也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吧。”
晏晏连连摇头,让母亲花谢忱的钱已是很不应该了,他再不能厚着脸皮欢欣雀跃地把这也应下了,再者,他从来也不是爱俏的人,有什么便穿什么,根本就没有买新衣裳的愿望的。
谢忱这时候却执拗起来,直直盯住晏晏,似乎他不点头便永生也不移开视线了,平日那样温柔的眼眸里,此时却是不容拒绝般的强硬,不出片刻晏晏就被盯得溃不成军,半点拒绝的念头也生不出来了,求了那同乡的妇人帮他抱孩子,便往成衣铺里走,余光里瞥见谢忱竟也跟上来。
满目尽是各色的漂亮衣裙,晏晏却想都没想往铺子里仅有的几套裤装看去,可供选择的余地就很少了,因而那售货的年轻女郎还没反应过来要上前招呼,他便已经进了试衣间把自己的衣裳一脱,赤条条的身上只有从前杨绪送给他的肚兜,小心地拈起那金贵衣裳的一角,要往身上套,却突然顿住。
“晏晏。”
门帘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离的很近谢忱不知有什么事找他。
“嗯?”晏晏下意识应了一声,反应却慢半拍,眼见着门帘被掀开一角,手上连点遮掩也没有,雪白的身子就尽显在人前了这人自然只谢忱一个,饶是这样,究竟是个外人,晏晏本也该脸热一番的,可想起上回洗澡连整个身子都教谢忱看过了,现下似乎也没什么妨碍,这一刻竟只呆呆地用疑惑的目光望他,便见谢忱从掀开的门帘里送进一件衣裳来,“我瞧着这件你穿着应当好看,便想拿来给你试试。”
送了衣服却也不再多说,没有更多冒犯的举止诚然在晏晏眼里他径直掀了门帘也不算冒犯的又把门帘拢好出去了。
而既然是谢忱亲自挑的衣裳,自然要越过晏晏自己挑的旁的衣裳的,即便已拿在手里了,也教晏晏又放下了,转而更小心地看起谢忱送来的衣裳来,定睛一看却是愣住:那竟是一件白色旗袍,很细碎的在衣襟处缀着几朵翠绿色的小花儿。
谢忱竟觉得这样的衣裳适合他么?
晏晏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可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在与杨绪做夫妻前都是做男子打扮的,后来蓄了长发作女子打扮,毕竟在乡下、又不是真正的女人,穿的也是些方便行动的衣裤,一向没想过要穿裙子的。
攥紧了手里的旗袍,晏晏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想拂了谢忱的好意,便穿一回也没什么要紧的,又不是一定会买下来日日穿……这样想着,换衣裳的动作却还是慢吞吞的,费了好长的时间才换好,幸而这旗袍是旧式的宽大,并不贴身得紧绷,又长至小腿,裸露的也不多,才不至更加不自在,因想着要让谢忱看一看,这才扭扭捏捏地出去了。
外间那同乡的妇人不知何时竟不在了,孩子转而抱在了谢忱怀里,还伴着一个应是做售货工作的年轻女郎在他身旁,先前不知满面笑意地在与谢忱论些什么,见着晏晏出来立即便迎上来了,仿佛看见什么稀世难得的美景一般夸张地冲晏晏笑,“太太,您穿着可真漂亮,您先生的眼光很好呢。”
晏晏被她一声“太太”弄得面红耳赤,想她许是因着他与谢忱年纪相仿、谢忱在外间等他换衣服又抱着孩子才生出这样的误会来,连忙要做澄清,太着急了倒语无伦次起来,那许多的话都没说明白却听着谢忱附和道:“晏晏,确实漂亮,往后你也许可以多尝试一些这样的衣裙。”
于是脸便更红了,直陷入另一种奇异的氛围里,否认的话也再说不出来。
“这样的天气,先生要不要再给太太买件大衣,我们昨日才新上了好几件漂亮大衣呢,别的饰品也不少……”那年轻女郎似乎更加确信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极卖力地推荐到,谢忱竟也不阻拦,抱了孩子就跟上去了,晏晏没法子,也只得跟上去,不多时又在旗袍外添了一件灰色的长大衣,头上也戴了一顶绒帽,只实在适应不了高跟鞋,脚上还踩着原来那双平底布鞋,简直是焕然一新。
“倒真像个阔太太哩。”
母亲不知何时过来了,身上也换了一身新的衣裙,满含深意地笑。
晏晏原本还沉浸在某种隐秘的喜悦中,听她这样说倒像被道破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垂下眼睫,好半晌才能走近谢忱,同他说不用再费心了,这些衣裳他平日里都用不上,又要谢忱把孩子给回他自己抱就好。
谢忱闻言,倒有些无奈地瞧他,哄孩子般的劝晏晏,“晏晏,你穿着好看,我瞧着也很开心,哪里有用不上的道理,又怎么算费心呢。”孩子也仍旧抱在怀里。
最后便还是把晏晏试过的那几身衣裳都买下了,答应给他母亲的也信守承诺,又决定去新开业的某某饭店吃晚饭,直到这时那同乡的妇人才回来,解释说自己刚才出去寻如厕的地方了,这才请谢先生抱抱孩子,见着孩子仍在谢忱怀里倒露出些疑惑神色来,但见晏晏都神色如常,便也不多说了。
在那某某饭店吃的自然是极丰盛的一顿,晏晏眼见着一道一道的菜上来,直觉得他们一行人似打秋风的一般,在桌上便连半点胃口都没有了,母亲却吃得很欢,出去时倒要让那同乡的妇人搀扶着走。当夜晏晏便又去委婉提醒母亲,母亲正与那同乡的妇人展示白日里买的衣裙,头也不回道:“又不是每日都这样过,我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的……”
晏晏便又无可奈何地退回自己的屋子了。
第二日又去戏院,晏晏原以为这戏院是他们乡下跟戏台子一般的东西,却没想到里边竟大得很,还有糕饼房一类的铺子在这里又教谢忱好一番破费的演戏的也不是真人,而是已经摄好了的放出来的影像,虽是黑白的,也让晏晏大开眼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那影像里的小人动作,究竟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倒没看懂,听了身旁谢忱的讲解才一知半解。
……
直到第五日他母亲才提出要走,道那同乡的妇人出来的太久怕被家里的男人责骂,她自己却还恋恋不舍的模样,因而又一直拖到吃了晚饭才启程回乡,在餐桌上却大力地劝谢忱喝酒,“要谢谢谢先生这几日带着我们四处走动,我长到这半截入了土的年岁才见到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大善人,让我敬你一杯。”转头又撺掇晏晏,“晏晏,谢先生对你这样好,你也得同他喝他几杯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