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结果是好的,并没怀上,郎中又开药方大约就是避子的汤药了。喝完一碗,晏晏方觉得那过去的一切彻底过去,整个人都明媚起来,吃完饭便仔仔细细地做起打扫的活儿来。
下午又去拿行李。
时辰还早,那群女人们大多出去做活计还没回来,只有零星几个在里边,其中就有上回那教晏晏好难堪的小寡妇,小寡妇昨夜便没见着晏晏回来,知是会男人去了,这时见他终于回来却是拿走行李,身旁还跟着个衣着不俗的男人,嗤笑一声,想这小浪蹄子终于是给人做小情儿去了,从前还装得那样清高的模样,倒颇有些得了胜利的得意意味,连与晏晏处在一间屋子里也觉得不耻的,拿着自己的针线便出去了,眼见着晏晏收拾好了与那男人离去消失在视线中,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自是想不明白,只是知道这回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是真要成真了。
晏晏终究一直留在谢家了。
第九章
09.
在谢家的日子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晏晏每日不必很早的起来,又有现成的热水洗漱,更有热乎新鲜的饭菜吃,连活儿也不多的,好些个下人一起分担,到得晏晏手里便只有打扫谢忱卧房那一点点的量了,与往日在乡下相比便如吃饭一般容易,亦没有先前做缝补衣物的活计时那般费心神,这样的轻松自在,不出半个月,晏晏那因被连连强迫而消瘦的面颊就又鼓起来了,甚至比从前还要圆润些,真像被娇养着一般的灵秀了,尤其面上闪着润泽的光,远远瞧着竟像能掐出水来似的,又因有新的漂亮衣裳穿,衬得那张脸更是花儿一般的漂亮了,任谁见了也猜不出他几个月前还是乡里灰头土脸的小寡夫哩。
而这些漂亮衣裳的来源自然是谢忱,起初收到时晏晏很是惶惶,想这怎么能收呢,像谢先生这样的大善人,能留他在家里做事便很好了,他又怎么好意思再多拿他的东西,楼里另外的下人却劝他收下,“为先生做事,穿得总要体面些的,先生为你置办衣裳,你好好受了便是,不要惹先生不高兴……”
晏晏初来乍到,很怕再像从前那样因不懂规矩吃了大亏,兼不想让恩公因他不快,因而很信服那下人的话,乖顺地收下了,后面一件又一件衣物也就自然地送进他衣柜里,又很乖顺地都穿出去。谢忱竟也能记得他哪些衣裳是自己送的,早餐时看见了总要夸几句他穿得好看的,晏晏便得了天大般的奖励似的止不住地笑,自己都不明白缘何笑得那样开心。
好似在谢家无一件事不是快乐的,更值得一提地是,谢忱也果真如他许诺的那样在闲下来时教晏晏习字一开始是亲握着晏晏的手,手把手地教他,从晏晏自己的名字起头,一笔一划,漂亮的很,后来晏晏学会如何执笔了,便让他自己练习,也是一笔一划,却是好歪歪扭扭两个字,其间差距,天上地下。然而晏晏并不气馁,对这新奇的从没接触过的东西满怀兴趣,一遍一遍地写与记,自己与谢忱的名姓已写得很漂亮了,如今更能自己看报了哩不爱看字,倒爱看报纸上刊登的老鼠的画儿,叫什么“米老鼠”的,据说是洋人的玩意儿,谢家其他下人都不喜欢,独他爱得紧,每回新得了报纸便捧起来看“老鼠”,面上还带着孩子气的笑。
母亲抱着孩子与一个同乡的妇人找上门时晏晏也正在看那“老鼠”的画,身旁便是谢忱,忽然门房匆匆地进来向谢忱通传说有人来找晏晏晏晏好疑惑地从报纸前抬起头,想他在城里可没有认识的人呀,第一反应竟是看向谢忱,在谢忱的陪同下才往门口去。
远远地便听到他母亲的哭嚎声了,又抱着孩子,晏晏心下不好,已经料想到是孩子出了事,果不其然,冲过去便听母亲哭诉说孩子生了病怎么也治不好,钱却花光了,眼看着高烧不退便找了个同乡作伴来城里找他……
晏晏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一时之间满心皆是因孩子危在旦夕而生出的慌张,竟没想到自己搬来谢家还没托人告知母亲、母亲又是如何找上门来这一问题,好焦急地看孩子烧得通红的脸,这孩子还是同他离开时一般小小的一团,比猫儿也大不了多少,嘴唇却发紫,直像要夭折的可怕景象,不觉眼泪便“啪嗒”连着滚落在手背上,除了哭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六神无主的样子,最后急病乱投医似的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在他心里跟天神似的谢忱。
谢忱到底教人安心,着人把上回那个给晏晏看诊过的郎中请来,搂过晏晏安慰:“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晏晏便又在他怀里哭起来,实在好怕他这唯一的骨肉夭折,他吃了那样大的苦头才生下来,在城里被人作践时也就是想着要为孩子多攒一些钱才又撑下去,如若没了孩子,倒真不知该如何活了。
幸而并不是大病。
“风寒罢了,吃几服药便好。”那郎中为孩子小心地掖好了襁褓,道。
晏晏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听他接着道:“但这孩子还有些别的问题,这样小的孩子,合该精心养护着,怎么竟这样的羸弱,倒像没吃饱过饭似的……”
“好容易得来一个孩子,家里人平日该多多看顾着才是,哪能这般不上心呢?”
分明没有指名道姓,孩子也不是由他照料,晏晏却觉得被指责的是自己,心里像被割了一刀般的难受,如果不是他进了城,理应是由他这个母亲亲自照料孩子的,孩子是不是也就不必吃这苦头了呢?
他一时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谢忱替他谢过郎中,记下了药方又着人把郎中送回去,因这风寒一时是好不了的,要多留几日,也把晏晏的母亲与那同乡的妇人安置下来。一溜的事,凡与晏晏有关的,尽数都帮他安排得妥妥当当了,还又宽慰他道:“晏晏,孩子生病并非你的过错,你也在城里为他受着苦呢,是无可奈何……”
“他若知事,也该知道你有多爱他的。”
好体贴的话,晏晏禁不住地感激地望着他,便因他的话又振作起来守在熟睡的孩子身旁,谢忱也陪他许久,晏晏却到底没有那样厚的脸面教主人家因他的私事空耗了时光,勉力把他劝回了。
没过多久,却听见敲门声。
第十章
10.
母亲唤着他的名字走进来。
晏晏此时见到她,情绪有些复杂就在不久前,那与母亲同来的妇人敲开屋门,同他说了些与母亲有关的事。
“不是我要与你嚼舌根。”第一句便是这,那妇人在晏晏的注视下似乎有些紧张,顿了顿,才接着道,“你每月都托人捎回去那样一大笔钱,总该多留心一些钱的去向吧。”
到这里晏晏已隐隐猜到她要说些什么他捎回去的钱,经手的便只有两个人,那捎钱的同乡是专做这事的,来来往往从没有昧下别人钱财的名声传出,若说钱在谁手中出了问题,那么除了母亲不做他想因而只静静地看着那妇人,并不阻止。
“你那些钱,怕是大半都被你娘挥霍出去了。”
果不其然。
那妇人说着,却往门口飞快地瞥一眼,似乎是在确定并没有人偷听她的话,确定了才又转回晏晏,声音压低了,又道:“我路过你家好几回,回回都见她同人推牌的,回回也都输个精光,孩子饿得哭了也不管不顾,想起来才胡乱喂点米糊,自己却把鸡鸭流水似的搬上桌……”
“那么小的孩子,谁不是精心养着,在她手里却要吃那些苦头……我是个外人,原本也不想说这些听着似乎挑拨人的话,今日见着你为孩子的病焦心得掉眼泪,明白你也是爱孩子的人,这才想着来告诉你……”
即便有所预料,听到妇人真一一揭露母亲在家里的行径,晏晏还是难受了好一阵,勉强谢过那妇人把她送走后,呆呆地凝望起襁褓里的孩子来强灌下药后烧已经退下了,脸色却仍是不好,发着不详的灰,完全不见半点可爱模样,不是天生的,而是他的亲姥姥让他变成这般模样……可晏晏又能怎么办呢,他没法回去,见着母亲进来,同她委婉提了几句,倒被她更大声地驳回去:
“是谁跟你胡言乱语?这孩子身上也有我的血,我怎可能对他不好?他哭起来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有跟你抱怨过吗?”
提及与人推牌的事,就更加地狰狞起来,“我又不是专给你看孩子的,一个人待在家里没趣可不就得自己找些乐子么,生你养你到这样大,竟因这样的小事指责起我来了!”
晏晏原本是有理的一方,她这样的理直气壮倒堵得他哑口无言,垂下眼睫,只讷讷道以后会再多攒一笔给母亲玩乐的钱。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
母亲这才满意,面上又带上点笑模样,那笑里却又另有些隐秘意味,朝晏晏问到,“那谢先生就是你上回同我说的那人么?”
晏晏猛然一颤,直直望向她,“当然不是!”
那强迫他的男人怎么能同谢忱相提并论!
否认完却又暗自懊恼起来,今日这些事情来得太过匆忙,以致他都没来得及向母亲说明谢忱的身份,倒让谢忱平白受了这样大的误会,直像侮辱一般,心里竟生出一些对母亲这样轻慢的恨意来,急急地辩解,“谢先生是我的大恩人哩,是他救了我,还让我留在这里做事,平日里事事也帮我……”
“我去那群缝衣婆那儿寻你,他们说你跟一个男人走了,我还以为……”他母亲闻言,笑了笑,并没说完,只拿颇有深意的眼神斜睨晏晏,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不待晏晏再说些什么,她自己却又接着道:“依你说的,那谢先生待你很好喽?”
当然!听了这话,晏晏便勉力把她那令他不适的目光忘却,点点头,回想起到谢家以后的桩桩件件更多细碎的小事来谢忱许他同桌吃饭,在餐桌上见着他爱吃什么,必吩咐厨房下回再多做些的,有时阳光好,还许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出去逛一逛……想着便要一一把它们都说给母亲听,母亲的下一句话却紧接着来了:
“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对人好,难道是傻子不成,你这谢先生,怕不是也对你另有所图,要你拿身子来换吧?”
“我看他倒也是个仪表堂堂的,你不若多上些心……”
脑子里一阵轰鸣,似被人狠砸了一锤一般,晏晏没想到在他那样地为谢忱做解释下,母亲还是生出了这样腌臜的念头,竟说了些这样的诋毁似的话出来,一股热流涌上头顶,恨恨地望母亲,连声气都大了些,“他不是那些人、就真的只是好人罢了,娘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