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孟章一直谦拒武林盟主的位置,可世人都早将他作为武圣的接班人,一直以武林盟主的身份看他,后来领着一路江湖义兵奔赴西北战场抵抗鞑靼,便是坐实了盟主的地位,战场上的英武表现,更使他成为路人皆知的卫国英雄。
即使后来卓孟章因情入魔,在边界大开杀戒,落得个归来自戕的唏嘘结局,可坊间对他却无一贬低之语,只将一切罪责盖在魔教教主冯应如的身上,说他强占他人之妻逼江近月生子,以孩子要挟武圣之女留在西域,而江近月会死是因为见到苦寻自己十年的丈夫时愧疚难当,自己往卓孟章的青罡剑上撞去的结果,更说卓孟章之所以在边境屠城,全是被魔教教主冯应如用邪术操控的缘故。
总之卓孟章最终竟未得一个身败名裂的后果,不仅保全了往日名声,反而因他杀了魔教教主,为情而死,成了世间女子心中最为钦慕怜叹的痴男儿,他生前已是侠名天下,死后更是妇孺皆知,卓不凡身为他唯一的遗孤,也成了连村中老妪都知晓的可怜少爷。
这都因世人从来只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更离谱的是,不知哪个谱曲写戏的先生,以这些坊间传言为基础写了本叫《寻月记》的戏,一时间风靡了两京一十三省,听说现在大户人家的千金闺秀们,只请会演《寻月记》的班子进园子里唱,这草台班子赶着潮流,能把这新戏演给这群县城百姓看,实属难得,因此卓不凡的行为在他们眼里就是上赶着讨嫌。
卓不凡看着台上那穿着肚兜的“卓不凡”,还有身材臃肿,表情夸张的“卓孟章”,愈看愈觉得荒唐透顶,可他什么也不能做,难不成跳到台上,拍着自己胸脯说自己是真的“卓不凡”,你们这群戏子演得蹩脚东西是在亵渎我的爹娘。
他捏拳咬牙,涨红着脸站了会儿,还是灰溜溜的走了。
大侠又如何,天之骄子又如何,生离死别,阴差阳错,到头来,在别人那里不过一场茶余饭后,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辈子的酸甜苦辣除了自己,旁人都品不来个中滋味只会曲解和戏说,更不用提,泱泱岁月中,被遗忘的才是大多数。
卓不凡感到荒唐,从未有过的荒唐。走着走着,眼中不知不觉又有了泪,他以为自己这些日子已经为春生哭干了泪,看到眼泪和血水又淌在了脸上,卓不凡先是苦笑,然后靠在那黑驴的身子上,难过得沉默了半晌。
“春生……,我的白玉小菩萨……”
这一刻,卓不凡无比想念他的春生,他也在这一刻明白,往后自己的一生里,难过时想要寻找的依靠都是他了。卓不凡抬起脸来,泪和血已经擦干,他看着那磨牙哼哼叫的丑黑驴,明白这世上再无依靠,只剩下荒唐。
他牵着这头驴,好像把自己也看作了一个荒唐的笑话,仰天大笑一声,翻身上了驴背,出了城门,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背后的城郭,以及城郭尽头那青青濛濛的不归山。
卓不凡学春生骑麋鹿的姿势,倒骑这矮驴儿走着,可这驴实在矮,他偏又生得高大腿长,两腿碰着地,还不如下来自己走。正难受着,忽然望见一家城外茶馆处有匹毛发黑亮的骏马拴着,想着也许能用身上的银元宝和那马主人做个买卖。
于是他吁的一声在那茶馆前勒停黑驴,才下驴背,整个茶馆的人都停了手里的动作,往他这儿看来。
他一身黑色布衣,背着一杆长枪,左眼裹着带血的布条,神色凝重,冷气肆意,一看就不是普通行客,几个平头百姓看他过来赶紧丢了铜板结账走人,只剩下两桌人,一桌坐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便是收了冯谢君钱财在这儿等着卓不凡的王猎户,喝着浑酒,打量着卓不凡的眼神市侩下流,他冷冷看了一眼便从这猎户桌边走过,心里笃定那匹良驹定不会是这种人的。
卓不凡拣了张空桌坐下,要了碗茶,喝到一半,看另一桌的人也在打量着自己,心里想着这一桌的该是那黑马的主人,于是起身,走过去,挤出些温和的笑意,作了一揖。
这一桌坐了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着一身朴素的蓝布道袍,在卓不凡瞥过来时笑眯眯的抱着茶碗说了声“福生无量天尊”,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道士,桌上横着把桃木剑,看不出门派,但看气质卓不凡便知道是个功夫很深的习武之人。
卓不凡也客气恭敬的对这年轻道士做了个抱手礼,问道。
“福生无量天尊,冒昧打扰道长喝茶了,请问那匹黑马是否是您的?”
那道士放下茶碗,点了点头,他身旁坐的那一位身形矮瘦的,如今已入夏,这人却还系着斗篷,抬起来的脸不过巴掌大小,一片苍白,应是身上有疾,看年纪最大不过十五六岁,一双眼睛因为瘦和苍白,看上去既大又黑,忧郁又胆怯地匆匆看了一眼卓不凡,焦点都集在了他的伤上。
两个少年骑着这样一匹千里良驹出门在外,其中一个还是个武功不浅的道士,看来这两人的身份和自己一样,不是一般人。然而行走江湖,多听,少问,卓不凡只继续客气询问道。
“在下欲行远路,只是那小城里租不到马匹,只能暂以小驴坐骑,实在不便,请问道长能否将这马卖给我,价钱好说。”
说完卓不凡便将两枚五十两的银元宝放在那桃木剑边上,他这一放,那道士和病人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将茶馆的店家和小二吓了一跳,后头那猎户粗鲁的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看您必定是为从没有自己出过门的小老爷了,银元宝可不是咱们这些百姓能用的,收了是要坐牢的。”
那道士笑眯眯地附和着那猎户的话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把这两枚银元宝推还给卓不凡,卓不凡不解,那王猎户正愁没由头接近他,于是假作热心地过来,流里流气的想与他勾肩搭臂被卓不凡躲开了,王猎户只讪笑两声,假豪迈道。
“你定是从亨通钱行里取的,咱们这儿也就那一家票号能兑出这么好的银元宝了,那掌柜的怎么也不用银剪子和戥称给你剪剪碎,囫囵一个银元宝,从来只有官家富豪们做大买卖用,我们这些平头小百姓若是有,当差的都以为咱们是做贼偷来的,都得送去官府好好盘查审问一番才行。”
卓不凡脸红起来,他出门在外从来没有自己付钱过,不知竟还有这样的规矩,被人瞧出他的不谙世事使他难堪尴尬至极,一想自己身上只有几个元宝,刚才那一碗茶还不知怎么付。
那猎户看出他心思,赶紧解围道。
“小二,这位小爷的茶钱你就记我王大金账上。”
卓不凡心里一松,想果然仗义多为屠狗辈,自己实不该以貌取人,一声“多谢”才出口,忽然感觉眼前景象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瞬间就失去了知觉,恰好要往那瘦弱的病人身上倒去,被一旁的道士用桃木剑一挡一送,扔在了地上。
王猎户看了一眼这笑眯眯的道士,抽出藏在桌下的猎刀狞笑道。
“福生什么阿弥陀佛,这位小道爷,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和朋友只是在这儿喝茶,并未见到什么闲事需要管。”
王猎户看他这样说,知道是个懂事的,于是又朝早已跪下求饶的店家和小二瞪了一眼,扛起地上的卓不凡,往林深处走去。
人走远了,那道士旁边的少年才敢出声,怯怯地碰了碰他道袍下的手臂,问道。
“陈最道长,真的不去救他吗?”
这叫陈最的年轻道士,是武当山剑仙晋迟青唯一的亲传弟子,年二十,而他身边这位苍白瘦弱的病人,是药王谷中的一位小弟子,姜半夏,年十五。
“小半夏,因为老神仙说我是一株空心莲,而你是我的那颗莲子心,所以这一次来不归山求毒痴为你解毒,武当山派出来护送你的不是其他人,而是我陈最。”
陈最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眼里已冷冰冰一片,他的意思很明显了,这一路能护你姜半夏的性命无虞,已是他陈最被上头安排的烦心多余事,休叫他再为你姜半夏再多做半件麻烦事。
【TBC】
第三十二章
《春生师兄》
第三十二章
那王猎户平时便以力大自夸,两百多斤的野猪说扛就扛,可现在扛着个少年郎走了不过几十步就已经汗如雨下,双股战战,再坚持不下了,赶紧看了眼四周,见已到了无人处便赶紧将卓不凡往地上一卸,自己两手撑在膝上气喘吁吁,累得直骂娘。
“操了,这小老爷骨头是纯金做的么,咋重成这样。”
他方才在茶馆那里一口气将被自己下药迷晕的卓不凡扛到肩上时,险些岔气跪倒,暗中铆足了劲才在一众人前装过去了,王猎户擦着流到下巴上的汗,打量着地上迷晕的少年,看他身量确实很高,但也不至于重成如此,又想起那两个银元宝,心里一阵窃喜。
莫不是这小老爷身上沉甸甸的,装满了金银元宝吧,嘿嘿,这下发达了。
于是立刻上手在卓不凡身上摸索起来,很快就翻出了四枚五十两的银元宝。
王猎户喜滋滋地用牙咬了咬,发现全是真货,狂喜起来,兴奋得手上动作都急燥了,连解人衣带的功夫都等不及,直接用自己一双粗??大毛手把人衣服撕开,呲啦一声,黑色布衣连带着里头的白色亵衣一道被撕烂,露出少年精装光滑的胸膛,一枚玉牌也从中掉出。
王猎户捡起来一看,眼睛都笑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