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不必进宫,难得多了几分悠闲,站在厂狱前的小广场上晒太阳,戚均卓遣散了一众番役,独自陪伴在他身侧。
不多时,有番役从门外匆匆进来,附在戚均卓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戚均卓的眼睛转了转,确认般看向那番役,番役便点点头,示意自己说的话句句属实。
戚均卓当即沉了脸色,摆手示意退下,而后转向楚鸣珂,低头道:“督主,宫里来报,昨日夜里梅香雪池溺死了个宫女。”
正闭目养神的楚鸣珂闻言,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道:“一个宫女,溺死便溺死了,你这么着急忙慌地做什么?”
“那宫女”戚均卓欲言又止,微微抬起头觑他的脸色,却猝不及防与他目光相撞,当即垂下眼帘,“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楚鸣珂仍旧没有反应,只哦了一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他的反应实在太过平静,以至戚均卓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略有不安地抿着嘴唇,继续道:“那宫女的颈间有勒痕,恐是叫人勒死后才扔进湖里的,对外只说是失足落水。宫中已封锁了消息,但尚不知那孩子是谁的,若是龙种”
“不是龙种,”楚鸣珂突然开口,重复道,“我说不是就不是,明白吗?”
戚均卓当即就听懂了他的意思,霎时白了脸色:“属下明白。”
头顶的春阳分明照在身上,戚均卓却觉得浑身发冷,他不安地抿着嘴唇,喉结滚动,等待着楚鸣珂接下来的话。
片刻后,楚鸣珂才问:“那个与人暗结珠胎的宫女是什么来历?”
“是陈妃宫里的。”戚均卓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仍不敢懈怠,他站得笔直,恭恭敬敬道,“陈妃喜欢梅花,那宫女原是花房里的奴婢,懂些插花手艺,便日日去梅园为陈妃摘花。昨夜落了雪,雪后梅花开得好,她便趁着夜色去了梅园,往日她摘花都要一两个时辰,夜深了没回来也无人在意,谁知竟叫溺死了。督主也知道,梅园偏僻难行,夜里更是黑得叫人看不清路”
楚鸣珂笑了一声,却是道:“我还没问,陈妃今日如何?”
戚均卓也笑起来,语气中带上了些许讥讽:“昨日使团进京,她不敢闹,今日才哭哭啼啼去了皇极殿,只怕现下还未出来呢。她倒是孝顺,为了给老子出气,竟敢触督主的霉头。”
告状也好、哭闹也罢,楚鸣珂通通不以为意,他拢了拢斗篷,仰头望向远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琉璃瓦顶,问:“内阁这两日有什么动静?”
“内阁忙着使团进京一事,还未得空闲。”
楚鸣珂就说知道了,而后伸出手,将挂在指间的香囊递到戚均卓面前:“这香囊用的是蜀锦料子,一般人家供奉不起,你去查查是谁的东西。”
戚均卓忙用双手去接,捧在掌心里细细看过,道:“观这香囊上的纹样,像是男子所用之物。”
腕上抹额的触感变得明显起来,楚鸣珂唔了一声,破天荒地问了句:“哪里的男子?”
戚均卓正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拆开,要去看装在里头的香料,闻言一顿:“督主说什么?”
楚鸣珂没应,戚均卓便以两指扒着口袋将香囊打开,突然道:“督主,这像是陈家之物。”
“什么?”楚鸣珂看向他,稍稍眯了眯眼睛,“哪个陈家?”
戚均卓将香料全部倒出来,拽着两口将那小香囊翻了个面,露出用金线绣在里面的纹样:“这双鲤纹是陈家的家纹。昔年太祖征战,遭敌方大军围困,粮尽援绝之际,是陈伦达的曾祖凿冰抓得两尾鲤鱼方才救命,陈家凭此飞黄腾达,便以双鲤为家族荣耀,制成纹样装点各处。”
绣金双鲤纹在阳光下闪着光,楚鸣珂静看片刻,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记得陈妃有个兄弟?”
“有个同母的弟弟,尚未及冠,”戚均卓一听,连忙回话,“照理说外男不得轻易入后宫,但陈妃凭借皇上宠爱,常召他入宫,说是母亲去得早,自己身为长姐,理应对幼弟多加关爱,总是赏他些外头见不着的好东西,还由着他出入启祥宫”
已入了春,天气逐渐回暖,白日却仍旧不长,太阳过午便隐入云间,整个顺京四处都阴沉沉的。
天黑得早,酉时便已暗透,暮鼓敲响后,巡防营和锦衣卫一同上街,开始宵禁。
楚鸣珂待过丁酉正方才出门,街上静悄悄的,白日里人声鼎沸的顺京沉寂在一片灯火通明的静谧中,巡防营兵士的脚步声在街头回荡,间或夹杂着锦衣卫的低声交谈,他独自沿着墙根下的阴影往前走,避开巡逻的锦衣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府院墙下。
时辰尚早,院中灯火通明着,不时传来丫鬟小厮的脚步声,楚鸣珂一袭黑衣,像只灵巧的猫般翻墙进院,眨眼间又藏进阴影里。
自一早命人将陈伦达送回府中后,连带着监视陈府周遭的锦衣卫也一并被撤走,楚鸣珂嘴上说着是要给建宁帝一个交代,心里想的却是要借着陈家这粒饵钓一条大鱼。
但他不知道住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谁,只得稍作等待,很快,不远处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两道人影出现在月洞门前。
为首那人身形高挑,武服箭袖,面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阔步走在前方,身后跟着个更为老成些的小厮。
“当真累煞我!”才进门,他便放声一叹,边走边解下手上的皮护腕,扬手扔给身后小厮,“骑那劳什子的马,险些将我颠死!”
小厮忙去接他扔来的护腕,抱在手里,道:“公子小声些,老爷尚未歇息呢,若叫听去了可怎么好!”
“听听听听听!且叫他听去!为着他自个儿的荣华,只叫我日日受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陈公子烦躁转身,一巴掌拍在那小厮的额头上,发出啪的一声,“你这奴才,净说晦气话!”
小厮叫苦不迭,忙跪下求他宽恕,语气间却很是熟稔,听不出半分畏惧。
陈公子骂完,又笑起来,闹着玩儿似的踢了他一脚:“起来。”
小厮便又笑着站起来,同时上前一步,凑到他耳旁低语:“公子切勿动气,小人知道公子骑了一日马必是身累体乏,特意寻了人来给公子松快松快”
说完,他便朝着前头大门紧闭的屋子努了努嘴,陈公子回头看去,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轻轻一拳打在那小厮身上,笑骂了句真有你的,便火急火燎地跑进屋内。
大门闭合的同时,屋内响起女子娇软的叫声,小厮捂着嘴嘿嘿一笑,待那声音愈发暧昧起来,便拎着手中的皮护腕,吊儿郎当地进了一旁给下人住的配房。
不多时,配房内点起灯,楚鸣珂这才从檐影中走出,他在一片窸窸窣窣的闹声里回头看了那人影交叠的窗扇一眼,面露厌恶神色,转身快步离去。
照着顺京宅院常见的规制,老爷与少爷的院子必然不会离得太远,楚鸣珂出了陈公子的小院,沿着石子路往外走,尚未寻得家主院,却见前方四人迎面走来,正要避开,冷不丁被人捂住口鼻,拖入院中。
楚鸣珂下意识屈腕后顶,直撞对方肋间,身后那人鼻间传来闷哼,却不肯放手,反倒更加用力将他抱紧。
那怀抱滚烫极了,带着男性躯体特有的蛮力,勒得楚鸣珂快要窒息,他当即以双腿蹬墙,向后一翻,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挣出双手,旋即按手在腰,掣出匕首。对方不甘示弱,迅速欺上,握住他抽匕的手,用力一推。
两股内力相撞,激起狂风,吹得院内花草沙沙作响,匕首被两人同时按住,要拔不拔,只露出小半截,反射着寒光,照亮赫连昭的眉眼。
楚鸣珂看清了来人是谁,微眯着眼睛,咬牙道:“又是你。”
“大人,”赫连昭笑着叫了他一声,不等他再问便俯下身,凑到他面前笑道,“大人还未将我的东西归还于我呢。”
他说的是前夜在梅园中被楚鸣珂扯下来的抹额,楚鸣珂负在腰后的右手瞬间握紧,被体温捂得发热的抹额缠在手臂上,紧贴皮肤传来细微的痒意。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楚鸣珂化拳为掌,一把将他推开,锵一声将匕首收回鞘中。
“昨夜已饶了你一命,今日竟还敢来找死。你一个危素人,深夜潜入宫禁,可是剥皮抽筋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