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楚鸣珂迎风站着,春夜的寒风吹得他鼻尖泛红,他捏了捏手中锋利的箭镞,而后轻轻伸手挥开暖炉,拿着那支箭缓步离去。

雪不厚,踩在上面没有冬日沙沙的响声,反倒在鞋底融化成水,将他黑色的朝靴濡湿,自下而上地传来一股寒凉。

十个太监分成左右两队跟在他身后,脚步很快,但并不杂乱。

突然,后方传来叫声,楚鸣珂停下脚步,微侧过脸,目光掠过一众佝偻着腰的小太监向后望去。

一队锦衣卫匆匆而来,为首之人穿一身明红艳丽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猿臂蜂腰螳螂腿,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方。

太监们自觉分立两侧,在长街上让出一条路,那锦衣卫到达楚鸣珂面前,举起按在刀上的手一礼:“千岁。”

他比楚鸣珂高上许多,但行礼时却将腰弯得很低,楚鸣珂微垂着眼睛,长睫遮住眼帘,叫人愈发看不清目中情绪。良久,他才道:“孔指挥使,好久不见了。”

孔从玉应了一声,直起身看着他,笑道:“千岁怎这么晚才出来?”

面前的楚鸣珂没有答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孔从玉让他那满是审视与打量的目光看得内心忐忑惶然,不禁心下一紧,声音也变得不安起来:“千岁”

听见他变化的嗓音,楚鸣珂微微一笑,眼里却仍是冷的:“与你有什么相干?林登到底是这宫里的老祖宗,自己回了司礼监,还能使唤一旁的人来问我。”

闻言,孔从玉脸色骤变:“千岁哪里话?卑职才从会同馆归来,不曾去过司礼监,更不曾见过义父。”

“义父,”楚鸣珂笑着重复,慢悠悠道,“你们父子连心,表面上不声不响,背地里都尽使些腌臜手段,鬼鬼祟祟,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他说到后头,语气放缓,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带着几分不满与警告,直叫孔从玉在寒春之夜汗如雨下:“卑职不知千岁何意,但其中定有误会”

风穿过长街,带着雪后凛冽的寒意,吹动了楚鸣珂的衣摆,露出他藏在斗篷底下的双手。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孔从玉,欣赏他的战栗与紧张,而后向前半步,手腕一转,用那支被体温捂得发热的箭挑起了他的下巴。

箭镞在夜色中泛着寒光,直抵孔从玉的咽喉,孔从玉仰着头,眼中有不安和惶恐,他咽下一口口水,喉结滚动,沙哑地说:“千岁”

潮湿的凉意沿着脚底向上爬,楚鸣珂不欲与他多费口舌,省了那许多机锋,单刀直入地问:“今日危素使团进京,我将锦衣卫散入城中,为的是什么?”

“自是”孔从玉的喉结再次滚动,楚鸣珂离他近极了,足够他清楚地观察那斜飞的剑眉、浓密的长睫、乌黑的眼睛,他甚至都能闻到楚鸣珂身上凛冽的寒梅香气,不安和惶恐逐渐被躁动和紧张取代,他盯着楚鸣珂,说,“防有纰漏,为保万无一失。”

箭镞又向前顶了顶,精铁在寒夜之中散发出难闻的铁腥味,刺破他喉间的皮肤,带出血。

孔从玉暗自握紧了拳,听见楚鸣珂问:“聚众谋反便是你的万无一失?”

细微的刺痛顺着咽喉向上蔓延,直叫孔从玉头皮阵阵发麻,他情不自禁地握住楚鸣珂捏着箭的手,急切道:“此事与锦衣卫”

啪!

火把与灯笼照出孔从玉歪着头的影子,楚鸣珂站在原地,说:“没有下次。”

紧接着,他又伸出手,抓住孔从玉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至自己面前:“你那点心思我一清二楚,不用赶着来我这儿表忠心。这次我放过你,是为着往日那点情分,再被我抓住,我必叫你连着这次吃下去的好处一起吐出来。”

说完,他松开手,一把将面前的孔从玉推开,转过身沿着长街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被落在后面的太监们面面相觑,又看了看孔从玉的脸色,这才提着灯笼快步追上。

待到楚鸣珂离去后,四周的锦衣卫才围了上来,孔从玉伸手抹去喉间的血迹,垂眼看着那支箭,良久,才将那支箭举至面前,轻轻嗅了嗅。

一场细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眨眼一个时辰,便已消失得无迹可寻,楚鸣珂踏着一路湿潮进了长乐宫,路旁的宫灯中偶有烛芯爆开的声音,噼啪一响,又很快被殿中传来的打砸声覆盖。

几个宫女聚在殿门前,围着满头是血的女官,手忙脚乱地替她按住伤口止血。看见楚鸣珂,那女官也顾不得自己血淋淋的脑袋,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踩着一地碎片快步上前,急道:“千岁爷!我的千岁爷!您可来了!”

围着她的年轻宫女们怯生生地追上前来,小声叫着淑敏姑姑,而后又朝楚鸣珂行礼,楚鸣珂半点眼神都没赏,只睨了那名唤淑敏的女官一眼,问:“娘娘何事?”

“奴婢不知,公主自宴席回来便发了火气,谁劝也不听,已砸了不少东西。”

正说着,她额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血顺着她的眼眶和鼻梁往下流,颇为触目惊心。

楚鸣珂应了一声,脱掉斗篷入殿,正巧迎上一只旋转飞来的青瓷花瓶,伴随响起的还有皇贵妃尖利地怒吼:“滚!都滚出去!”

身后传来宫女们惊恐的尖叫,青瓷花瓶却在眨眼之间就被碾作齑粉,细小的碎片带着粗糙的瓷粉呼在脸上,楚鸣珂眯了眯眼睛,继续向内走去。

花瓶迸碎的炸响过后,殿内安静下来,楚鸣珂一路到达绣床前,不容拒绝地弯腰拿过皇贵妃手中的漆香盒,低声道:“娘娘”

皇贵妃不等他说完,抬起手照着那张白玉无瑕的脸狠狠抽了一巴掌。

殿中一片死静,唯有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回荡,紧接着,宫女太监们纷纷跪下,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砰砰的闷响,混乱又嘈杂:“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皇贵妃真真怒极,她气得浑身颤抖,一双美目圆瞪,眼神像是刀,要剜楚鸣珂身上的肉。

楚鸣珂静立原地,片刻后,他用舌头顶了顶被打得红肿的脸颊,倏地笑了一声,牵起皇贵妃的手蹲在绣床前,轻声道:“娘娘若是生气,尽管把奴婢照着死里打,只是别伤了自己的身子。这双玉手美如柔荑,打坏了可怎么好?”

皇贵妃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去,楚鸣珂正仰着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她,像只讨主人欢心的小狗。皇贵妃抽回手,捏住他的脸,用掌根托着他的下巴,像摸狗一样摸他被打红的脸。

“痛不痛?”

“不痛。”楚鸣珂微侧过脸去蹭她的手,“娘娘不要生气了。”

皇贵妃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弯腰凑近,带着香气的呼吸喷在楚鸣珂的脸侧,咬牙道:“滚下去,跪好。”

戌时已过,长乐宫内断断续续响起鞭声,结实的蛇皮鞭来回挥动,带起呼呼的风,一下接一下地抽在楚鸣珂背上。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都不忍地别过头去,楚鸣珂跪在殿中,背挺得很直,任由皇贵妃疯狂地宣泄怒火,一声也不吭。

一鞭落下,紧接着是皇贵妃愤怒的声音:“为何要赢他?谁让你赢他的!”

“你不听我的话!你不听我的话!”鞭声与皇贵妃的骂声一同响起,她愤怒极了,全然不顾手酸,再次挥鞭,“你们总是赢,你们这些中原人总是赢!这样还不够吗?!”

她的声音中带上了愤恨,咬牙切齿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要自己飞走了是不是?!”

“你放肆!你大胆!你忘了当初对我说过什么吗?!”

她厉声嘶吼,挥鞭的力道越来越重,楚鸣珂垂落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手背青筋暴起,始终一声不吭。

皇贵妃用尽全力挥出最后一鞭,看见楚鸣珂白色的单衣上渗出星点血迹,又扬手扔了蛇皮鞭,脱力般后退两步,旋即弯腰抱住他,蜷起袖子去擦他额间的汗水,语气中带上了些许颤抖与哀求:“鸣珂。鸣珂!你别怪我,你别怪我”

背上火辣辣地疼,皇贵妃的身体覆上来,又带起另一种异样的感觉,楚鸣珂闭了闭眼睛,抓住她贴在自己额前的手,转身将她从地上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