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同春已经快八十岁了。
他是世宗年间的探花郎,历经三朝,如今已入仕整整四十九载。寒窗苦读十数年,他也曾两袖清风、也曾拔葵去织、也曾有过如今看来缥缈可笑的理想,但世事易变就如美人容颜易老,再清的河流汇入黄河也要染上泥沙,宦海沉浮的那数万个日夜里,他独自行舟、沽名钓誉,早已忘了那一年在金銮宝殿,面对世宗时的慷慨陈词。
他有个儿子,死得很早,留下了个没什么本事的孙子,晏同春有时会感慨后继无人,但现在再回首,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想不起最初的目的了。
为了钱财?可人死一抔土,带不走金银财宝;为了家族?可他的孙子蠢笨如猪,家族的未来一眼就能望到头;为了青史留名?是了,是了,为人臣者,哪个不想青史留名呢?
可史笔如铁,他晏同春不是好人,他已是叛臣、是逆臣,后世史书写他的时候不会有好话,他确实要名留青史,还要像那个被他害死的单牧川一样遗臭万年。
停了春雨,天气越发热起来,厂狱里却总是刮冷风,顺着领口往衣服里钻,冻得人皮肉冰凉,就连骨髓都泛着寒意。
晏同春坐在刑房的椅子上,面前是楚鸣珂,他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生出几分自嘲:“没想到,玩了一辈子鹰,临了了,反倒让鹰啄了眼睛。”
对面的楚鸣珂沉默地注视着他,恍然之间,晏同春好像回到了十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四处阴霾的春天,也是这样一个阴湿昏暗的刑房,他坐在楚鸣珂的位置上,坐在他对面的是单牧川。
晏同春突然想,楚鸣珂和他爹真像啊。
但其实也没那么像,晏同春迎上他的目光,像是在对他说,又好像在透过他,告诉另一个已经死去了很多年的鬼魂:“你比你爹聪明,比你爹豁得出去,当年单牧川要是有你三分筹谋,也不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阁老是在变着法子骂我阴毒。”
楚鸣珂笑了笑,他背着光,眼睛很黑,叫人看不出情绪:“说我心如蛇蝎、无恶不作。”
番役顾忌他上了年纪,没敢用刑,可只不过换了一身囚服,晏同春便已潦倒龙钟,再不复往日精神矍铄。他半倚在扶手上,脑袋垂着,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我一个没用的老东西,哪里敢说厂公的坏话让老朽来猜猜错金竹节是你放在陈伦达的书房里的、战马也是你买的,盐”
“盐不是我卖的,”楚鸣珂接上他的话,说,“危素人也不是我放进来的,不然今日,我就不会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同阁老说话了。”
晏同春笑了一声,他嗓子哑,笑起来很难听:“厂公真是深藏不露,就连老朽都差点被你骗过去了只可惜发现得实在太晚,想要补救,却已无力回天。可我还是不明白,你和誉王留下赫连昭、留下老可敦,为什么?”
楚鸣珂向前倾了倾身体,像个好学的孩子般请教:“阁老觉得呢?”
“你想和他们谈判?危素人苟利所在,不知礼义,他们不会为了几条人命跟你谈判,你手上的筹码不够。”晏同春看着他,说。
“我不想。”楚鸣珂露出笑容。
“这是誉王的意思,我不过顺水推舟保不齐再过几年他就是我的新主子了,我得多帮着他、想着他。”
楚鸣珂是什么时候站到誉王那一边的?是春蒐遇刺重伤濒死的时候?还是射柳会将那匹马送入武灵围场的时候?还是更早,早到二十六年前,他出生的时候?
一个可怕的猜测从心底冒出来,晏同春醍醐灌顶,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楚鸣珂:“老朽忘了,誉王是皇后养子,厂公得叫他表哥。”
“我姑母已经被你们害死了,他现在不是。”
厂狱内静了片刻,然后才响起晏同春的声音:“你果然知道啊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记着呢”
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难以形容,愤怒、惊惧、释然、解脱,好像某个被他用性命保护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天下,他从此解脱,却也将因失去价值而被除掉。
晏同春是个好棋手,这么多年被他舍弃的棋子不计其数,到了今天,他也终于成为那枚被舍弃的棋子了。
“老朽开始有点佩服你了,楚鸣珂。你全都知道,但你一个字也不提,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谋杀你父亲的仇人一步一步地爬到最高,然后抽掉梯子,看他们摔下来。”晏同春起先是笑着的,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也是摔下来的人。
“可你放任忌川南下,现在段云平和傅宁都死了,边军一团乱,你又要怎么办?”
楚鸣珂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虚心请教:“阁老觉得,我该怎么办?”
这话问得没什么诚意,比起请教更像是戏弄,楚鸣珂欣赏着晏同春变化的脸色,笑着继续:“都说到这里了,阁老不如想想,既然只私购战马这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就足以叫陈伦达满门抄斩,我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将那三千匹战马放在忌川军队南下的必经之路上?”
晏同春浑身一悚,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当年陷害我父亲通敌的证据之一,正是阁老从陈伦达那里拿到的,忌川太师图欢的亲笔信,”楚鸣珂一字一句地说道,最后几个字几乎咬牙切齿,“我就是要图欢来,我要在顺京城外杀了他,带着他的头颅去给我父亲请罪。”
“你凭什么杀他”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晏同春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楚鸣珂的回答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令人毛骨悚然:“阁老被请来之前,应该听兵部徐大人说过,危素临阵倒戈之际,边境大乱,有一支边军失踪了”
“他们现在在我的手里。”
楚鸣珂平静地说道,话语落地却如惊雷,晏同春浑浊的双眼猝然睁大,他扶着扶手激动得想要站起来,急喘道:“不可能不可能!边军一直在段云平手里、在傅宁手里,怎么会听你的调令”
“因为我是定远侯单牧川的儿子。”楚鸣珂回答道,晏同春的声音戛然而止。
“另外,”楚鸣珂语调平平,似乎从来没把面前的晏同春放在眼里,“我手里还有一支军队,在武灵围场。十八年前,你费尽心思也想要将其除掉,这支军队就像悬颈之剑,只要他们在,你就日夜难安。”
晏同春如遭雷击:“你是说玉麟、边骑?不可能!不可能”
楚鸣珂无视了他的震惊,继续说道:“我借陈伦达之名暗中与图欢联络、阻忌川与雁门关外、在段云平死后派人暗杀傅宁,你问我到底想干什么,我现在告诉你。”
“危素忌川在攻古北口,离顺京最近的驻军在保定府、永平府和天津卫。永平府和天津卫的驻军是备倭兵,不能轻易调动。今年开春大雨,北直隶闹了水灾,洪水冲毁官道,保定府兵就算抛却粮草辎重、日夜行军,赶到顺京最快也要七天。可一旦古北口被攻破,联军沿燕山南下,不出三日就可抵达顺京城下。”
“顺京里的人一辈子也没打过仗,遇到危素骑兵不需战便败了。神枢营、神机营兵员不过万人,皇上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武灵围场的玉麟边骑,我要用他们,为单家平反。”
刑房内静悄悄的,晏同春愣在原地,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困惑,难以置信地看着楚鸣珂。良久,他突然动了动,然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大笑,看向楚鸣珂的眼神中竟带着怜悯。
“平反?哈哈哈哈,平反!楚鸣珂,我到底是该说你赤子之心,还是笑你痴人说梦?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可没想到你查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竟然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害了单牧川!”
桀桀沙哑的笑声在厂狱中回荡,伴随着晏同春喉间发出的嘶嗬声、咳嗽声,他笑得前扑后仰、上气不接下气,像个荒唐的疯子:“痴儿,痴儿啊!你难道到现在还以为,单牧川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通敌叛国?”
楚鸣珂的声音少见地颤抖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向晏同春,怔愣问道:“你什么意思?”
晏同春胸口发疼,却仍哈哈大笑:“你以为,先帝那么多儿子,凭什么当今的皇上能坐这把龙椅?”
“因为他背后有单家、有我爹。”楚鸣珂站在晏同春面前,说。
“就因为他背后是单家!”晏同春抬起头,冷冷地注视着楚鸣珂,“你与誉王亲厚,因为他是皇后的养子,可如果皇后还有别的儿子、如果当年二皇子不曾夭折,你与誉王还会那样亲厚吗?”
这句话不知何处触及了楚鸣珂的逆鳞,他猛抓住囚服衣领,将晏同春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住口!”
“皇后姓单,就算她不是单牧川的亲妹妹,她的儿子身上也照样流着单家的血,单家世代簪缨、树大根深,单牧川功劳汗马、千秋彪炳,玉麟边骑能拱卫这张龙椅,也能将这张龙椅推翻,废立就在单家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