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他们不顾尚在大楚的公主与老可敦,以近乎壮士断腕的决绝兵临燕山、猛攻古北口,刀锋直指顺京。

偌大的皇宫安静得可怕,好像连宫人们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往返于长街上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像是飘来飘去的鬼。

长乐宫内,淑敏挎着食盒,跟在皇贵妃身后进了偏殿,内里传来女孩低低的笑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含混的胡语,守在殿外的宫女要去通报,被皇贵妃抬手制止,她独自站在原地听了片刻,方才迈过门槛,叫了一声阿娜。

殿内的笑声停了,跟随伺候的女孩都跪地向她行礼,头发花白的老可敦在侍女的搀扶下从坐榻上站起来,上前拉住了皇贵妃的手。

“我的阿琼怎么来了?”

“雨停了,我来看看您。”

皇贵妃盯着母亲浑浊的眼睛看了许久,方才扶着她坐回榻上,示意淑敏上前打开食盒,将盛放在其中的糕点取出,一一列于案上:“我给您做了点心,这两日下雨潮湿,吃牛乳芡实糕最好,还有绿云杏仁饼和酪樱桃。”

“我的阿琼长大了。”

老可敦不急着吃,只拉着她的手说话:“还记得小时候,你爱吃玛仁糖,日日央着我给你做。”

皇贵妃目光不错地盯着她,突然发现母亲变得好老,比那日使团进京、她第一眼看见母亲时还要老。她仔细地看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想要透过那些被风霜錾刻出的痕迹去看、去回忆母亲从前的样子。

但二十六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记忆中如花般美丽的母亲面容模糊、长到母亲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如此苍老。

“小时候想学,觉得学会了就能日日吃玛仁糖了,但总学不会。”

“小时候阿祯顽皮,喜欢逗你,每次阿娜给你做,他都要抢。”

回忆起从前的事,老可敦眯眼笑起来,不住拍着皇贵妃的手:“那时候你还不会骑马,他跳上马背就跑,你怎么追也追不上”

接触到母亲温柔的目光时,皇贵妃愣了片刻,而后匆匆别过眼睛,说:“后来我让他教我骑马,他趁我不注意,跳下马就跑,将我一个人留在马背上。”

皇贵妃有些出神,突然想,二十六年的时间好像也不是很长,至少还没有长到让她将往事遗忘。

“阿娜,你尝尝吧。”

又看了片刻,她伸手拿起一块糕点,递给面前的老可敦:“你好像还没吃过我亲手做的点心。”

老可敦长声叫着好,接过她递来的糕点咬了一口,笑眯眯道:“好吃,阿琼做的糕点好吃。”

对面的皇贵妃直直地看着她,轻声问:“您喜欢吗?”

“当然喜欢,”老可敦笑得很灿烂,像是草原上迎着太阳绽放的花,她将那块点心吃完,喝了一口奶茶,说,“只要是你做的,阿娜都喜欢。”

“您既然喜欢,就多吃一点。”

皇贵妃将手边的酪樱桃捧给她,白色的奶酪上浇着厚厚的樱桃果酱,一眼看上去红艳艳一片,浓郁得像是血。

太阳还没出来,天阴恻恻的,让人心生阴郁与沉闷,周围伺候的宫女都低着头不敢吭声,偏殿内很安静,只能听见老可敦咀嚼和吞咽时传来的细微声音。

“阿娜,再吃一块饼罢。”

皇贵妃又将手中的饼递上,老可敦却摆手,笑道:“够了够了,再要吃,晚膳可就吃不下啦。”

坐在榻上的皇贵妃轻轻哦了一声,缓缓收回了手,将手中的绿云杏仁饼放回瓷碟内。

沉默片刻,她突然开口道:“阿娜,我们好久没见了。”

老可敦一愣,旋即包住她的手,捂在掌中,轻轻拍了拍:“阿娜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可你很快就要走了。”皇贵妃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压抑的寝殿内显得很黑,看不见什么光彩。

“阿娜还会再来的。”老可敦似乎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回答,不禁一怔。

“你如今也是当阿娜的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嗯?爱哭鼻子的娇娇公主,要不要阿娜替你接住眼睛里流出来的珍珠?”

“不会再来了。”

皇贵妃突然抬头看向她,两眼无光、嘴唇颤动,不停发出低声呢喃,不知是在对老可敦说,还是在对自己说:“阿娜,你不会再来了。”

“怎么会”

说到“会”字的时候,老可敦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突然打了个寒噤,然后伸手捂住胸口揉了揉,双唇微张、眉头紧蹙,似乎想要打嗝,但从胃里涌上来的是血。

皇贵妃平静地看着血迹从她的嘴角渗出,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把老可敦的下巴彻底染成血红。

“阿娜,你知道吗?这些年我经常会想,如果二十六年前我们就死了,死在单牧川攻入王庭的那一天,如今的危素会是什么样的。”

老可敦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用力抓着皇贵妃的手,似乎想说话,但一张口就有血涌出来,顺着下巴和颈脖往下流,将她的衣襟濡湿。

“阿琼阿琼你”

砰通一声,老可敦挣扎着从榻上下来,摔在地上。

“昨天,”皇贵妃垂眼看着自己被拉住的那只手,老可敦的指甲已经嵌进了皮肉里,留下丑陋的抓痕,“昨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不会怎么样,不论我们是死在今天,还是死在二十六年前,对于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老可敦的喉间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她摔在地上、竭力向前爬去,一手颤抖着举起、努力往前伸,另一手死死抓着皇贵妃的手不放,似乎想要求救,又似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带女儿离开。

“阿娜,我们已经是弃子了。”

皇贵妃坐在原地,像是一尊雕像,唯有一滴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流出,顺着脸颊滑落:“二十六年前就已经是了。”

高高举起的手垂落在地上,瘫软在地的老可敦一动不动,再没了气息。

殿内好安静,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俯首跪地,恐惧地颤抖着。

良久,皇贵妃才动了动,她转头看向桌上那盘吃剩的牛乳芡实糕,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皇上爱吃这个,我再做一盘给他送去吧。”

第2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