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雨好大,淹没了雷声,只留下应声而落的闪电,照亮了昏暗又阴沉的室内。
剑光映着楚鸣珂的眼睛,很亮、很锋锐,叫人无端生出些不安和惶恐,赫连昭微仰着头,剑锋抵着他的下巴,再往前半寸,就将刺入咽喉。
“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四周重归黑暗的时候,赫连昭突然笑了一声,说:“大人今日是怎么了?是谁惹了大人不高兴?脾气那样大”
“赫连昭,”楚鸣珂平静地打断他,“别装了,没意思。”
笑容消失在赫连昭的脸上,他眯了眯眼睛,看向楚鸣珂的目光中带上了判断和审视,像头与猎人对峙的猛兽:“所以,这是我被留下来的理由吗?”
屋子里很暗,窗外也没有光,偶有闪电转瞬即逝,只来得及照亮两个人的轮廓。楚鸣珂看不清赫连昭的眼睛,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握紧了剑,手背青筋暴起,冷硬地回答:“不是。”
“也对。”
赫连昭又笑了,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似乎放下了戒备:“你既然猜到了我在顺京城有布置,就该第一时间抓住我、杀了我。现在还留我一条命在是我对大人有用?”
余光所见之处有细微的光芒在晃动,是不停抖动的剑锋楚鸣珂的手在抖。
“不是。”
停顿片刻,楚鸣珂才回答,似乎连声音也在发抖。
赫连昭的心中突然生出点儿烦躁来,好奇怪,分明是他被威胁、分明是他被质问,为什么现在的楚鸣珂好像比他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样的反客为主让赫连昭觉得荒谬,他伸手想将抵在喉间的剑推开,但被楚鸣珂制止,剑脊敲在手指关节上发出闷响,赫连昭轻轻嘶了一声,然后在黑暗中注视着楚鸣珂,缓缓举起了双手。
“那大人现在就该杀了我。”
他语气带笑,无所谓似的,迎着楚鸣珂的剑锋向前走去:“不然,我就要在顺京城翻天,杀你们的皇帝了。”
楚鸣珂开始后退:“你不能。”
不是你不敢,是你不能。
楚鸣珂的声音是哑的,带着克制与隐忍,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好像突然就变得沉重了,劈头盖脸砸在赫连昭身上,叫他心中无端生出些困惑来。
赫连昭盯着他,问:“我为什么不能?百名危素死士随我前来,就是为了杀他的。如今神枢营、神机营的动向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武库司的位置我也心知肚明,只要我想,暗杀主将、堵死武库,甚至打开顺京城门都易如反掌。”
不断后退的剑锋在此刻停住,再次抵上赫连昭的咽喉,刺破皮肤,带出点儿血,将雪亮的剑锋染红。
“再往前,我会杀了你。”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却又好像还有别的意思,赫连昭冲着他眨了眨眼睛,眼神中又带上了那如兽般敏锐的审视。
对峙许久,他才嗤笑一声,放下了举过头顶的手,任由喉间鲜血流淌,沉下脸色学着楚鸣珂先前的语气道:“差不多行了吧,大人?”
“傅宁的军功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内阁手眼通天,能蒙旁人的眼睛,难道御马监派去边军的监军太监也是瞎子?他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出身,三年就坐上那个位置,与他交恶的将领或诛或囚,其中御马监出了多少力?西厂又出了多少力?”
赫连昭顿了顿,垂眼去看喉间染血的剑刃,继续开口说道:“罗织构陷、大肆株连、一手遮天、弄虚作假,大人的名声不好听,怎么现在又要做贤臣了”
话音未落,他陡然向前,劈手去夺楚鸣珂手中的剑。
“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立太子是早晚的事,晟王比誉王好掌控多了,我不明白,大人既与内阁共同扶持晟王多年,如今又为何要舍近求远?”
黑暗中划过凌厉的拳风,然后是肉体撞击的闷响,楚鸣珂的声音在风声中响起:“内阁把持朝政、司礼监闭塞言路,如若晟王即位已是大势所趋,誉王不会回京。”
“大人别骗自己了,如若不是大人将献马的折子呈上,内阁和司礼监又怎么会让皇上听见一丁点儿誉王的消息?你是在怕,你怕皇上死了、怕晟王继位、怕他成了内阁的傀儡帮着他们一起对付你。可大人想过吗?谁都知道你是皇贵妃的人,如今危素起兵,人人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最后继位的是誉王,你又会有多好的下场呢?”
剑风削断了桌上的烛台,砰一声砸在地上。
“你是反贼单牧川的儿子,如今的皇上尚且疑你、防你,更遑论来日新帝登基、根基不稳之时,面对你的权势、面对满朝的弹劾,该有多惶恐?誉王会对你如何?他能对你如何?他有什么立场护你?难道是凭着你们幼时的那点儿情分吗?”
哐啷!
剑消失在黑暗里,发出刺耳的锐响,电蛇将黑夜照亮,楚鸣珂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你如今,又是什么立场?”
“大同城内的危素军队便是我的立场。”
赫连昭回视他的目光,说:“大人,这一战已成定局了,不论胜负,顺京都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爩義
楚鸣珂呼出一口气,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浮现出笑意:“所以,你今日是来威胁我的。”
“这不是威胁。”
赫连昭沉声道:“这是劝告,更是邀请。”
耳畔好静,唯有哗哗的雨声,没有等到楚鸣珂的回答,赫连昭忐忑起来,正要再开口,却听见了他的笑声:“我是定远侯的儿子、玉麟边骑的少主,除了出战,没有去往危素的理由。”
赫连昭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挣扎和痛苦,他想或许如今的楚鸣珂就和他一样,绝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屋内又陷入一片漆黑,他却仍能感受到楚鸣珂的目光,那目光好锐利,好像要剖开他的胸膛,戳进他的心脏。
他上前握住楚鸣珂的手,像是做最后的道别,直到听见他艰涩的声音响起:“如果,你养父的尸身不在危素王庭,又或者,你还有母亲”
“大人,”赫连昭平静地打断他,“奴隶没有父母,只有恩人。”
静谧中陡然响起珠翠散落的声音,楚鸣珂腕间的银抹额被扯断,穿在上面的白银、珊瑚、松石、玛瑙掉在地上,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
赫连昭的眼神暗了暗,他松开攥着楚鸣珂的手,蹲下身去,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又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楚鸣珂将那条断掉的抹额扔到他面前,哑声说:“一个时辰后锦衣卫会去会同馆,你逃吧,别再来找我了。”
这场雨下了好多天,将停的时候,前线传来战报,危素汗王赫连祯与西归的使团汇合后,谋杀守将、占领大同,盘桓顺京的赫连昭不知所踪、危素大军一夜之间压境而来,直到此时,众人才看穿这场瞒天过海的戏码,却早已无力回天。
危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