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猝不及防被点名,誉王顿了顿,方才起身朝着建宁帝一礼,恭敬道:“父皇,此次随使团前来的,除却贵族外,还有不少年轻的危素将领,此时若将他们留在京中,恐怕危素难敌忌川。但北境异族不知礼义,利则进,不利则退,可以放他们回去,却不能不留后手。”

建宁帝:“留什么后手?”

誉王:“使团此次进京乃是护送老可敦前往看望皇贵妃娘娘,不若以边境混乱为由,将老可敦及危素贵族留在顺京。”

建宁帝:“若是他们不肯,又当如何?”

誉王:“此举是为他们好,若是不肯,便是生了二心,父皇绝不可放他们回去。”

待誉王说完,建宁帝转头看向楚鸣珂,楚鸣珂弯了弯腰,示意知晓了,建宁帝便摆手示意他退下,不料楚鸣珂仍旧跪在地上,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请示道:“主子,是否要让赫连昭小将军也留下?”

这句话实在有些突兀,誉王蹙眉不解:“我听闻赫连昭小将军战功赫赫,十七岁便独自率军平定草原内乱,如此英勇,不让他率军退敌,却要留在顺京,这是为什么?”

楚鸣珂的请示和誉王的话像是某种提醒,让建宁帝想起了那原已沉寂于心中的忌惮,他看向楚鸣珂,目有审视,似乎想要透过他的皮囊,去看藏在胸膛中的那颗心。

良久,建宁帝才道:“让他留在这里,皇贵妃喜欢他,留下来安她的心也是好的。”

楚鸣珂应了一声,悄然退了下去。

殿门外,西厂番役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忙迎上前:“督主,厂狱来人说,林登想见您。”

楚鸣珂第一次见林登的时候是四岁,那年他第一次跟着父亲进宫,豆大的孩子看什么都新奇,手被父亲拉住了眼睛还大睁着四处看,彼时林登奉命来偏殿请,楚鸣珂站在父亲身边看他,哇的一声大叫:“好白的叔叔!”

他早已不记得单牧川听见这句话时的神色,却仍记得林登直盯着他发愣,连说话都忘了,直到后头的小太监开口提醒,他才用尖细的声音说定远侯快请,皇上等着您呢。然后又弯下腰来笑眯眯看楚鸣珂:“小侯爷折煞奴婢啦,快随奴婢来,皇后娘娘给您备了点心,要奴婢带着您去吃呢。”

彼时的林登同他现在一般年纪,不像如今这样老迈凶恶,楚鸣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不明地叫了一句:“老祖宗。”

躺在地上的林登动了动,慢吞吞爬起来,手腕上的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风光多年的大权阉一朝入狱,眨眼间便体面不再,一丝不苟盘起的灰发蓬乱散落,艳红色的蟒袍换了囚服,似乎就连腰都弯了许多。

他用手支着身体,半坐在潮湿茅草上,哑声开口:“这可是你第一次这么叫咱家。”

楚鸣珂看着他如今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生出几分唏嘘:“你要死了,叫一声送送你。”

林登笑起来,问:“皇上要怎么处置咱家啊?”

楚鸣珂平静道:“主子念旧情,不忍下令杀你,要我看着办。”

“你看着也好。”林登始终在笑,声音却愈发难听。

他受了刑,喉咙彻底坏了,口中只能吐出低哑含混的话语:“提前看看,你的下场。”

“这是通敌叛国的下场,”楚鸣珂看着他说,“我落不着。”

“落不着哈哈落不着”林登似是累了,卸了力道重新躺回地上,仰面笑起来,“你怎么会落不着呢?单鸣珂,你忘啦?十八年前,你不就是这个下场吗?”

这个名字对于楚鸣珂来说已经很陌生了,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根本不为所动,林登笑得快要窒息,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用难听的声音继续道:“你和你爹一样天真呐,通不通敌、叛不叛国,重要吗?忠不忠心、为不为主,重要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人不忌惮玉麟边骑,你们单家拦了别人的路,你们就必须死。”

楚鸣珂安静地听着,他难得收敛了锋芒、收敛了那一贯的倨傲,他想或许林登说得对,自古阉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呢?权阉更没有,或许林登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或许在很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他也会和林登一样躺在这里,等待着下一个和他一般下场的年轻人来审判他。

他唔了一声,像个孩子似的懵懂,注视地上的林登。

“就算皇上是你姑父又有什么用呢?你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天家无父子,更遑论什么别的亲戚?你真像你爹,是长在雪里的梅,不认命、不低头,不砍断你们的根,就永远立在那儿。”

“我像我爹吗?”楚鸣珂笑了一声,问。

“像啊,真像,你小时候,咱家一打眼儿就知道你是单牧川的儿子。”林登瘫在地上喘气,呼哧呼哧的,像个破风箱。

“你知道同是罪臣之子,咱家为什么认孔从玉做儿子吗?因为他比你聪明、比你机灵,转眼就能忘了他那个爹,为了往上爬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什么都抛弃,只有这样才能在顺京活下去咱家问你,你审他的时候,他是怎么说咱家的?”

说完,林登突然仰起脸,有些期待地看向他,楚鸣珂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般冷嗤一声,迎上林登亮得发光的眼睛:“我没审他,他就是条不怎么听话的狗,狗有什么好审的?扒了衣裳,浇上滚开水,拿铁梳来回刷几遍,叫我解了气就是。”

林登哑然,直直地盯着他,饶是他这一辈子见惯了两厂一卫里的酷刑,也仍对着楚鸣珂的这副平静模样生出些许忌惮来,他舔了舔干得开裂的嘴唇,缓缓开口:“咱家又觉得你不像你爹了。”

“像与不像有什么重要,难不成我阴毒如蛇蝎,身上便不流单家的血?”楚鸣珂吐出一口气,听见刑房外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传来戚均卓询问番役的声音,他站起身,一顺蟒袍,转头往外走,“就送你到这儿吧,不再见了,林公公。”

楚鸣珂推门出了刑房,等在外头的戚均卓见了他,忙抓着手中的竹筒上前:“督主,边军里的人来信了,您要查的那桩旧事已有了眉目。”

厂狱内昏暗,楚鸣珂接过他递来的竹筒,边拆边往外走,借着昏暗的灯光一字不落地仔细阅读,猝然间脚步一顿,后方的戚均卓猝不及防,在他身后堪堪停住,险些撞上。

他突然有些反常,戚均卓不安地开口:“督主?”

听见戚均卓的声音,楚鸣珂猝然将手中的信纸攥进掌心,阴恻问道:“这封信你看过没有?”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戚均卓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杀意,磕巴道:“不不曾只是另有一封信,”说到一半,戚均卓忙从衣襟中掏出那封被折好的信件,“信上说,他们在调查这件事时,发现了还有另外的人也在调查”

“谁的人?”楚鸣珂斜过眼睛看他,目光仍旧阴寒。

“赫赫连昭”

“另外,大同府随军回撤的监军太监来了信,此次攻打大同的,似乎不只是忌川的军队”

天已经黑了,戚均卓的声音仍萦绕在耳畔,同雨声混在一起,有些嘈杂,也很刺耳。

屋内没有点灯,楚鸣珂坐在桌前出神,直到细微的脚步声在暴雨中响起、房门被推开,赫连昭闪身而入。

“这雨好大,总没个停,不像危素,一年也”

赫连昭的声音戛然而止。

锋刃泛着凛冽的寒光,随着剑身出鞘将黑暗照亮,楚鸣珂静立原地,右手持剑,用尖锐的剑锋抵住赫连昭的咽喉。

“你在顺京安插了多少人手?”

这是他问的第一句话。

“攻打大同的危素主将是谁?”

这是他问的第二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