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登捏着瓷盖的手抖了抖,碗盖一碰,发出叮当一声:“他敢?”
“他或许不敢。可我们敢赌吗?”
“楚鸣珂必须死。”
晏同春阴冷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孔从玉在乱草丛中睁开眼睛,看向远方官道上混乱的人影。
一旁的锦衣卫持弓上前,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拇指在弓身上重重擦了两下。
腹前已被鲜血染红,那一匕刺得很深,但没有刺中要害,楚鸣珂感到血在往外流,又冷又热,耳旁是番役急切的声音,而更远的地方,是锦衣卫绣春刀出鞘时发出的锵锵声。
他推开冲上前来的番役,抽出挂在鞍鞯上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下一刀,旋即回手猛劈,剑身瞬间没入锦衣卫颈侧,一路劈入胸前,血溅在他的脸上,楚鸣珂单手抽剑,阴沉地看向周围不安上前的诸多锦衣卫。
跟随他前来的西厂番役纷纷拔刀,将他围在中间,警惕道:“速速让开,否则这就是下场!”
剑上的血还没凉透,顺着雪亮的剑身滴落在地,积起一摊小小的血洼,大约是他出手太过悍厉凶狠,周围的锦衣卫都被震慑,踌躇着不敢上前。
暗处的孔从玉微微眯起了眼睛,一旁锦衣卫见状,忙奉上一支羽箭:“指挥使,兄弟们素来受东西二厂欺压,怕是不敢对厂楚鸣珂动手。”
就在这时,远方锦衣卫中传来一声高喝:“楚鸣珂睚眦必报,今日若是放他走,谁能保证明日他不会报复我们?与其到时候一家老小都落在他手上受尽折磨,不如今日拼死一搏!”
说完,那锦衣卫率先持刀冲上,一刀斩死挡在最前面的番役,扑向楚鸣珂。
周围锦衣卫见状,也知道今日必然是你死我活的结局,当即不再犹豫,大喝一声上前,与西厂番役拼杀在一起。
双方当即陷入混战,刀剑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马匹被吓得嘶鸣不止、四散奔逃,混乱之中又踢死、踩死不知几人。
尘土和血混在一起,还有断草、落叶、被斩断的肢体,绣春刀砍得卷刃,剑锋上也缺了口,西厂番役拼死护主,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势孤力薄之际死伤惨重,直至最后唯余楚鸣珂一人。
他一身月白蟒袍早已悉数化作血红,他自己的血、西厂番役的血、锦衣卫的血,通通浸染在那身衣袍之上,他的剑锋上满是豁口,已不知砍下了几人的头颅。
孔从玉大抵知道锦衣卫在他手下讨不到好,是故派来多于西厂番役数倍的人手,却仍旧死伤惨重。
楚鸣珂抹开不停往下流的血,在脸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激战之下,腹间的伤口已感觉不到痛楚,他提剑上前,眉眼阴鸷、浑身血污,宛如地狱修罗,幸存的锦衣卫在惶恐之下不住后退,握着绣春刀的双手已然颤抖。
没人不怕死、没人不想活,哪怕是来时已抱有必死决心的锦衣卫,也在直面死亡之时心生恐惧与踌躇。
“果然呐果然”孔从玉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他接过箭,翻弓在手,正要开弓之时却又松了弦,朝一旁的锦衣卫道,“我不能亲手杀他,再叫一队人去吧。”
支援的锦衣卫很快前来,由一千户带领,先是朝那数个残兵斥责一番,方才看向楚鸣珂:“厂公,得罪了。”
话音未落,楚鸣珂已然飞身而来,他像一只豹子般敏捷,眨眼便至面前,千户匆匆抽刀抵挡,然而绣春刀尚未出鞘,便被一剑贯喉。
血瓢泼而出,浇在他身后的锦衣卫脸上,直至此刻,其余人才反应过来,绝不能给楚鸣珂任何喘息的时间他就像被压倒的竹子,浑身上下都蓄着劲儿,只要一松手,他便马上反扑,唯一的办法就是捆着他、按着他,直到他彻底折断!
锦衣卫一拥而上,楚鸣珂踩在千户胸前,看着他尚未闭合的眼睛,冷冷道:“就凭你们几个,想飞到我头上来”
一语未毕,他迅速拔剑、抽身,拎起千户的尸体挡住一刀,旋即出剑,将手中的尸体及其后方的锦衣卫一并贯穿。
“开什么玩笑,千岁和千户,差的难道是一个字吗”
下一个瞬间,官道上剑影闪烁,与话音一同落地的还有锦衣卫的头颅和绣春刀,满地皆是无头尸身,血将视线染红,沉寂许久的伤口终于在这刺目的猩红之中再次疼痛起来,楚鸣珂勉力直起身,握着剑踉跄走向立于一旁的马。
体温随血流逝,四肢在发冷、身体也在颤抖,楚鸣珂加快了脚步,倒在马身上,却已无力再爬上马去。
杀光那些锦衣卫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但周围传来脚步声,他在朦胧间感觉到有第三队人在逼近,暗处的孔从玉沉默地注视着他,良久,才朝身旁的副官问道:“人要如何死才最不痛苦?”
副官知他心中所想,却是说:“横竖不是这样。”
孔从玉落寞地笑了一声,垂下了眼睛:“杀了他罢。”
突然,远方传来马蹄声,隆隆、隆隆,又快又急,像是雷响,孔从玉猝然转头,看见一匹金色的骏马奔驰而来,迅疾如风,眨眼之间便冲至楚鸣珂面前,猛地撞开猝不及防的锦衣卫。
可怜那几个锦衣卫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马撞断了脖子,像个破风筝般飞出去,掉在地上发出闷响。赫连昭用双腿夹住马腹,侧身而来,一把将脱力的楚鸣珂拽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孔从玉见状,不待一旁副官反应,当即一抓箭筒、三箭齐发,羽箭带着破风之音逼近,赫连昭一手如雷电般掣出,竟在空中擒住那三支箭,他取下雕弓,拉弦放箭,那三箭再次飞出,瞄准的却是孔从玉。
孔从玉抽刀将箭斩落,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厉声道:“追!”
周围锦衣卫闻风而动,当即狂追而去,孔从玉自人高的荒草丛中走出,目光阴郁。
赫连昭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方,副官面有惧色,不安道:“指挥使那是”
“不管那是谁,”孔从玉微仰起头,黑色的眼眸之中杀意涌动,“只要他此刻站在楚鸣珂那一边,就必须死。”
第22章
楚鸣珂有时会想自己的下场。
他八岁就进宫了,见过生死,杀过人也沾过血,他权倾朝野、如日中天,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但月盈则食、泰极生否,他总有死的那一天,烜赫一时后风光不再,他又会是什么死法呢?
一杯鸩酒、一条白绫,这是宫里娘娘的死法,死得安静又体面,楚鸣珂自认没有这样的福分,他总猜自己最终死于斩首,就像十八年前他在菜市口看见的一样。
斩首的时候日头大,照得人身上滚烫,浑身都汗涔涔的,菜市口挤满了人,吵闹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又酸又臭,直直往灵台上冲。
他跪在临时搭起来的刑台上,比周遭所有人都高出一截,好像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大珰,别人看他得仰着头。
太阳照在背上像火,燎得皮肉滚烫发痛,楚鸣珂抬眼往前去瞧,恍惚间在远方人群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七八岁的孩子,半大一个,眼瞳漆黑,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他猜出这是个梦了,梦见他十八年前在菜市口看见的那一幕,只不过在梦里他上了刑台,自己看着自己死。
监斩官的声音忽远忽近,还是像记忆中一样泛着迂腐的酸气,直到血红色的亡命牌被扔出来、砸在地上发出响声、刽子手抓着他的后颈粗暴地将他按下去,他仍睁着眼睛,看着站在人群里的自己。
他在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里看见了惶恐。
鼻间充斥着铁锈的味道,刽子手扛着刀,含了一口酒,噗的一声,空气中又弥漫起酒的味道,刀光晃了眼睛,楚鸣珂眯了眯眼,看见人群中的那个孩子被人捂住了眼睛。
他突然想:我当时分明看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