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刚要开口回答,安静的殿门外便又响起了第三道声音:“鸣珂小公公。”
身旁的太监身形一僵,第一反应却不是回头,而是不安地看向身旁的楚鸣珂。正要往偏殿去的楚鸣珂停下脚步,半转过身,看向从身后殿内追出来的老太监。
通明的烛火照亮了他半张侧脸,浓密的长睫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投下阴影,显得极其阴柔秀美。楚鸣珂静立殿前,薄唇微微弯起,带着轻慢和讥诮,漫不经心地回应:“何事?”
老太监摆手屏退周围众人,向前一步,这才露出爪牙,眯眼冷笑道:“楚鸣珂,你好大的胆子。咱家听说,你今日公报私仇,仅凭一张嘴便抓了四个朝廷大员?”
第2章
廊下寒风将宫灯内的烛火吹得摇晃缥缈,殿门前明暗交杂,楚鸣珂侧身站着,半张脸隐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柔和而朦胧。
“私仇?”他平静地重复,而后微笑着反问,“林公公这是什么话?我与他们何来私仇?”
这分明是明知故问,林登冷嗤一声,道:“这四人或多或少都与当年的玉麟边骑有旧,为什么抓他们,你自己心中有数。”
楚鸣珂一听,忙瞪大了眼睛,假意惶惶道:“公公可不要乱说,在宫中提玉麟边骑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殿内的丝竹管弦声在此刻停止,最后一舞毕,带队的使者双手交叠附在胸前,面朝主座单膝跪地,请求向大皇帝陛下展示他们的摔角戏。
楚鸣珂回首看向殿内,皇贵妃已悄无声息地从偏殿返回,端坐在建宁帝身侧,看向使者的眼神中洋溢着浓重的思乡之情。
林登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由得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用尖细的声音不阴不阳道:“想当初危素侵占我国土、掠我边疆,如今,倒也要自请来献这雕虫小技。”
两道身影自席位最末走向殿中,虎背熊腰、健硕无比,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楚鸣珂长身玉立,沉默立于殿门之外,在一众愕然的目光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
他斜目看去,猝不及防撞上了一道饶有兴味的目光。
在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两道高大魁梧的身影时,唯有赫连昭的目光掠过众人、穿过大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眼神像是兽,凶猛、锋锐、志在必得,他在观察、在判断,在短暂的目光交锋中寻找楚鸣珂的破绽,即将于下一秒发动袭击、一击必杀。
他的目光太赤裸,带着原始的野蛮与欲望,叫楚鸣珂犹如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如芒在背。
楚鸣珂别过眼睛,听见林登继续道:“想当年,还是定远侯远征塞北、平定了危素忌川的蛮族叛乱。只可惜他自恃功高,竟养寇自重、通敌叛国,还害得玉麟边骑这样一支铁军”
“林登。”
楚鸣珂终于开口,他面沉如水,语气不怒自威。
“我说了,这是杀头的大罪。你若活腻了,现在大可滚回司礼监去将你这一身烂皮贱肉洗刷干净,待我明日亲自领锦衣卫上门,将你剥皮揎草摆在东厂前给你那些儿孙们看看。”
太监刚进宫时就挨了一刀,断了根后无儿无女,最忌讳提及儿孙,林登闻言,霎时变了脸色,一双浑浊的老眼半眯,满是怨毒。
他咬紧了牙关,上前一步,凑到楚鸣珂面前咬牙切齿道:“楚鸣珂,别人怕你,咱家可不怕。你们西厂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咱家面前提锦衣卫,班门弄斧?”
他凑得极近,楚鸣珂微微仰头,闭着眼睛,了然道:“林公公可真是认了个好儿子,看来今日这四个反贼能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密谋造反,确是你的手笔了。”
殿内骤然传来欢呼声,第一轮摔角分出了胜负,林登循声望去,见身穿朱衣的小太监奉了建宁帝的旨意出来寻人,便压低了声音。
“咱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如今你是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可别忘了你当初为什么进宫!咱家劝你一句,花无百日红,凡事别做得太绝,当心行有不得,反噬其身!”
说完,他重重一甩袖,快步返回殿内。
眼见楚鸣珂仍旧端立原地,小太监扯着袍子小跑前来,叫道:“千岁!皇贵妃娘娘已重新入席了,正寻您呢!”
楚鸣珂应了一声,目光却越过面前的小太监,第三次看向殿内。
蛮族的摔角戏凶蛮而粗野,带着最原始的冲动与血性,直叫人看得热血沸腾,人人眼中都闪烁着兴奋好斗的精光,唯有赫连昭斜坐案旁,单手倚桌,兀自饮酒,目中尽是兴味索然。
注意到他的目光,小太监连忙解释道:“晟王殿下由娘娘抚养,自小就好摔角,听闻使团入京时便已跃跃欲试,好容易等到今夜,千岁快快随奴婢进去,许还能囫囵看一场。”
二人入殿的时候,摔角已经开始了,晟王虽年少,身材却十分高大,其对手更是健壮如山,肩宽胸阔,活脱脱一副力士模样,二人站在一起便衬得晟王矮小瘦弱、相形见绌。
但他胜在身手灵活,几次发动攻势无果后,在对方疾冲而来时迅速侧身、错步,而后左手一翻,抵住对方肩膀,同时右手回捞,转守为攻,将那力士掀翻在地。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唯闻楚鸣珂踏上阶梯时传来的细微脚步声,他垂着眼睛,连半分眼神都不曾分给其他人,只快步走到主座旁,恭敬道:“主子、娘娘。”
直至此刻,殿内才爆发出激烈的喝彩,晟王来了兴致,第二轮摔角很快开始,建宁帝目光不错,只稍稍侧过脸,问:“又去了何处?看来奉天殿是太大了,叫你去寻皇贵妃,你倒是自个儿迷了路。”
楚鸣珂听出他话中的不满,顿时将头埋得更低,语气却十分冷静,不卑不亢道:“奴婢去寻娘娘时,在殿外遇见林公公,想起日前锦衣卫调动一事,便多说了几句。”
一听这话,另一侧的林登当即变了脸色,忙道:“使团入京在即,断断不可出纰漏,东厂是怕惊扰皇上和娘娘”
林登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建宁帝抬手打断,紧接着,殿内再次响起欢呼,第二轮摔角戏的胜负在此刻分出,年轻气盛的晟王立于殿内,朝着被他摔倒在地的力士趾高气扬道:“塞外摔角,不过尔尔。”
立时便有人附和:“晟王殿下到底是我大楚男儿,当真是英勇无比!”
楚鸣珂微垂着脑袋,沉默地立于建宁帝身侧,看着桌上的酒杯被拿起又放下,林登手中捧着酒壶,数次斟酒。建宁帝似乎很高兴,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听着殿中诸位大臣的奉承话,听他们说大楚是天朝上国、说他是万世明君。
楚鸣珂抬起眼睛观察,看见坐在下方的使者脸色很差,目光愤愤,仿佛被羞辱。他又侧过脸去看坐在另一边的皇贵妃,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克制与隐怒。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楚鸣珂收回目光,站在原地等待着这场带有政治意味、同时又充满了羞辱与傲慢的闹剧结束,却听见殿内此起彼伏的奉承声中响起了一道格格不入的冷傲声音:“不知殿下可有兴致,与我比上一场?”
奉天殿内热烈的气氛在此刻稍稍降温,赫连昭的声音像是春夜里的寒风,带着凛冽吹进殿内,让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激灵。
常言道事不过三,无人想到还有人胆敢上场,也没人想到这小小的危素蛮族竟妄图在此刻挑战天朝上国的权威。
晟王回过头,将他上下打量一通后,扬起下巴道:“好。”
赫连昭生得高,却并不非常健壮,完全无法与先前两名体型彪悍的力士相比,他的身形更像中原人,肩背平直、肃然笔挺,肌肉线条均匀而流畅,含蓄而内敛,像是一支蓄势待发的箭。
他站起身,解下挂在腰间的玉佩,缓步走到殿中。
倚靠在龙椅上的建宁帝换了一个姿势,他坐直了身体,上身前倾,注视着赫连昭。
楚鸣珂想起了适才在殿门前小太监对他说的话,建宁帝或许真的对这个危素青年青睐有加,于是他也抬起头,目光落在赫连昭身上,站在主座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在一片静谧之中,小金锣被敲响,晟王率先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躬身朝赫连昭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