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他面如金纸,双唇毫无血色,唯有看向皇贵妃的一双眼瞳漆黑,其中泛着星点光彩,皇贵妃笑着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在他的唇间仔细描摹。

那胭脂色彩极美,楚鸣珂仰面时双唇微张,露出口中雪白的牙,便是唇红齿白、金镶玉质。皇贵妃用拇指摩挲着他的唇角,眼神满意,道:“就要这一盒罢。能给如今憔悴苍白的厂臣都添上些许血色,颇合本宫心意。”

提及楚鸣珂,那太监不敢多言,只赔着笑说娘娘眼光好,留下了胭脂便匆匆离去。

临出门时,他们与从外头回来的宫女擦肩而过,只见那宫女一路小跑进了门,到得内间外跪下,急声道:“娘娘!娘娘!启祥宫传来消息,陈、陈华柏,陈妃的弟弟,死、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香火气息弥漫灵济宫前,孔从玉身穿飞鱼服,静立西厂门外,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片锦衣卫。

“就是刚才,”前来禀报的锦衣卫压低了声音,附耳道,“老祖宗才传来的消息。”

听得这话,孔从玉长出了一口气,他垂眼看向拿在手中的羽箭,微微笑道:“看来不到子夜,我们是等不到千岁了。”

一旁锦衣卫闻言,下意识转头去看被灯火照亮的西厂大门,有些不安:“大人,内阁与千岁向来交往甚密,此次阁老却请您出面,其中可有蹊跷?况且老祖宗一向与千岁不和,若是叫他知道了”

孔从玉笑着打断他:“你当锦衣卫是什么?一把刀?还是一条狗?”

谁都知道锦衣卫是东西二厂的狗,但谁也不敢明言,那锦衣卫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道:“自然是一把刀。”

“刀可杀外敌,也能除异己,”通明灯火下,孔从玉单指托住了那支箭,箭在他的指尖左右晃动,摇摆不定,“就像我手中的这支箭,摇摇欲坠,哪一头先落地,只看在拿箭人的心中孰轻孰重。”

箭镞的顶端沾着星点血迹,在通明灯火下泛着锐利的寒芒,孔从玉扶住那支箭,指尖贴着箭身挪动了半寸,再松手时,那箭已然平稳地躺在他的指尖,一动也不动。

“若是想两头都讨好,不叫这箭掉下去,便得平衡了左右,谁也不能得罪啊”

第13章

街角的梆子声响过后,便已到了三更,楚鸣珂倚在轿子里养神,细微的晃动就像波涛,小小的轿辇像是一叶扁舟,在混沌中随波逐流。

他精神很差,皇贵妃的胭脂也遮不住那张脸上的苍白与虚弱,番役的脚步声和不远处羽林卫巡逻的声音重叠,徘徊在耳畔很杂也很乱。

楚鸣珂睁开眼睛,只觉得视线模糊、眼前阵阵发黑,他将轿窗上的小帘掀开一角,问:“还要多久能到?”

跟在轿旁寸步不离的戚均卓闻言,忙道:“快了,到前头拐个弯便能看见灵济宫了。”

正说着,一行人打弯进了胡同,见前方有锦衣卫拦路,戚均卓摆手示意落轿,高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列队等候的锦衣卫自动分为左右推开,让出一条通路来,孔从玉将箭插入腰间,单手架着绣春刀走至近前一礼,笑道:“千岁。”

轿内的楚鸣珂伸手打帘,借着西厂门外的灯火上下打量他,孔从玉穿一身大红织金飞鱼服,胸口飞鱼类蟒,在通明灯火下熠熠生辉,张牙舞爪地像是要吃人。

片刻后,轿帘倏地落了下来,紧接着,楚鸣珂低沉的声音传出:“上前来。”

待到轿夫与西厂番役都推至一旁后,孔从玉才大步上前,走到适才戚均卓站着的位置停下,偏头看向轿窗上紧闭着的小帘,又叫了一声千岁。

“何事?”楚鸣珂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却较平日里多了些疲倦,孔从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小帘,答非所问:“千岁这两日身体可好吗?”

他等待片刻,楚鸣珂温暾的声音方才响起:“死不了。”

听见他疲惫无力的声音,孔从玉的眼中浮现出担忧,压低了声音道:“既已将马送入武灵围场,誉王能否回京,皆在皇上一念之间,千岁心知肚明,又为何要不顾性命上前?”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孔从玉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千岁鸣珂,皇后已经薨了十八年了,誉王空有个嫡子名头,哪里争得过晟王?你帮他进京,得罪了内阁能有什么好下场?当年定远侯何等风光无限,还不是落得个玉麟边骑战无不胜,也在他们手中一夕覆灭,他们扶持的是晟王,就算誉王进了京又能如何?”

“所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后,楚鸣珂开口反问,“这就是你替晏同春前来探我口风的理由?”

孔从玉拧着眉,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今日来不是为着晏同春,我是为了你。如今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必为了誉王冒险?你难道忘了当年”

“我没忘,”车帘被掀开,光将楚鸣珂下半张脸照亮,映得他的双唇愈发艳红,“我不管晏同春信不信,誉王献马的消息早在内阁和司礼监拦下奏章前就已经送进了乾清宫。你回去交差吧,其余的话不必再说。”

说完,楚鸣珂敲了敲窗沿,等候在不远处的番役便上前抬轿,不顾门前的一众锦衣卫,浩浩荡荡进了西厂大门。

孔从玉仍在门外不愿离去,戚均卓下令关门后扶楚鸣珂下轿,突然听见他问:“均卓,我们来这里多少年了?”

“再过几个月,便满六年了。”

人这一生又有几个六年呢?从此刻开始,往后倒推,一个、两个、三个,不过是三个六年,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楚鸣珂挥开戚均卓,独自进了房间,在桌前点起一盏微弱的孤灯,桌上的铜镜中倒映出他此刻的容貌镜中的那个人脸色病态而苍白,五官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模糊而朦胧,唯一能看清的,是那两片嫣红的嘴唇。

他盯着铜镜出神,甚至都开始有些不认识自己了,他觉得建宁帝说得对,他不是人、像个鬼,生生死死生生,终日游荡于这如囚笼般的皇城之中,不得安息。

恐惧在楚鸣珂的心中陡然升起,他抓着那面镜子凑近看,惶恐地想:我先前是长这个模样吗?

他努力地回想,却想不起自己早些年的样貌,唯一反复出现在脑海中的是老太监雪白而粗糙的老脸、泛着红脂油光的大嘴、稀疏棕黄的牙还有那萦绕耳畔的尖细难听的声音。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将那面镜子砸向地面,铜镜躺在地上、碎成几瓣,倒映着屋内昏暗的烛火。楚鸣珂的口中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他抓起浸在盆中的面巾,粗鲁地擦着嘴唇上的胭脂,热水顺着他的手淅淅沥沥地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蟒袍,将绯红的衣袖染成更为狰狞的血色。

“大人的胭脂那样美,这便擦去了岂不可惜吗?”

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响起赫连昭的声音,桌前的楚鸣珂缓缓转身,阴郁地望向他。

楚鸣珂散了发,乌黑的长发垂在颊侧,将他的皮肤衬得更白,已无人色,唇角的胭脂被擦开,直没入颌骨,在苍白如雪的脸上留下一道如伤口般丑陋的疤痕。

他们彼此沉默地相视,隔在中间的是月光,赫连昭静静地注视着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怨恨和疯狂,他觉得楚鸣珂就像一头狼,属于草原、属于天地,却被猎人关进铁笼,套上锁链、拔去爪牙,仍殊死拼搏、舍命抵抗。

他也是一头狼,他的脖子上也戴着锁链,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将他驯服。

这一刻,他仿佛和楚鸣珂感同身受了,他们拼命地撕咬脖子上的锁链,哪怕牙齿崩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也绝不松口。

他们被关在同一个铁笼里,为了生存而撕咬在一起,又或者说,在暴力与血腥里依偎在一起。灯盏落地发出响声,倏地熄了火焰,月光却更亮了,照在那件被热水打湿的蟒袍上,用金线绣成的坐蟒瞪圆了眼睛,在黑暗中注视那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楚鸣珂无法控制地回忆起在陈家的那个夜晚,赫连昭滚烫的体温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的灵魂,原来他荒唐又疯狂的行径早在那时就已略见一斑,楚鸣珂突然觉得荒唐至极,因为他竟然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与赫连昭心有灵犀。

赫连昭按着楚鸣珂,用拇指抠开他的嘴唇,压着他的牙齿在口腔中搅动,津液汇聚在嘴里,顺着唇角流下来,赫连昭看不清颜色,却觉得那是血,好像楚鸣珂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被那面碎镜子戳烂了,烂成一团泥、一摊血,无处发泄,只能从嘴里流出来。

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好像闻到了血腥味,楚鸣珂盯着他,眼瞳还是那样漆黑,赫连昭却觉得那双眼睛在冒绿光,贪婪凶恶得像狼,赫连昭压着他的舌头,手指伸得更深,声音却变得低哑,仿佛被按住咽喉的人是他:“大人好凶,那眼神像是要将我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