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为烈马践踏所伤,”始终沉默的赫连昭在此时开口,“外伤在胸前。”
老太医闻言,忙朝建宁帝一礼,同赫连昭转身进了屏风后面,不待老太医动手,赫连昭便伸手解开了楚鸣珂的蟒袍。蟒袍被鲜血浸透,就连胸膛也被染红,老太医转身要去找布巾,赫连昭却不顾脏污,直接蜷起袖子将他胸前的血迹擦拭干净。
血污被擦净,露出楚鸣珂苍白的胸膛,被马蹄踹中的地方泛着恐怖的暗青紫色,除此之外,映入赫连昭眼底的是那具瘦削躯体上遍布的伤疤。
那些陈年旧伤纵横交错,数也数不清,赫连昭盯着那些狰狞可怖的伤痕沉默,直至屏风外的皇贵妃开口:“孩子。”
赫连昭回过神来,见皇贵妃正担忧地看着他。
“我要谢谢你,是你救了他一命,”皇贵妃以手覆心,朝赫连昭颔首,行了一个简易的危素礼节,“你身份特殊,不便在此处久留,还是先回去罢。”
她既是大楚的皇贵妃,也是危素的公主。
她的话赫连昭无法反驳,只低头一礼,向外走去。
绕过屏风的时候,赫连昭回过头,看见皇贵妃坐回了榻边,握着楚鸣珂无力的左手,轻轻抚过他手臂上血色的抓痕,眼眶泛红,目光担忧而悲伤。
他收回目光,快步出了帐,早已等候多时的使者看见他,重重吐出一口气,脸色阴沉地向他走来。
赫连昭像是没看见他般独自向前走去,使者快步追上,用低沉而不满的声音斥责:“你是部族的骄傲,是汗王看重的人,如今身份贵重,不比从前,不该为了一个中原人冒险!”
走在前方的赫连昭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这不是冒险。”
他望着远方一马平川的武灵围场,眼前又浮现出楚鸣珂伫立马下时看向他的眼神:疯狂、冷血、无情,为达目的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
他们是一类人,不为自己活,也不为自己死,他们在血腥与暴力中惺惺相惜,赫连昭在心中承认,他已彻底被楚鸣珂吸引了。
但使者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同可汗一样,将赫连昭当作一柄无情也无心的刀:“你若出了意外,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不是还有你在吗?”赫连昭回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容,“汗王叫你来,不就是为了防备我这个意外?”
使者脸色一变,目色幽深,审视地看向他。
赫连昭不惧他的目光,坦然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他们目光相撞,几乎擦出火星,使者在赫连昭的眼中窥见了杀意。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后颈往上蹿,他感到威胁,面前赫连昭的眼神如塞外荒原的野兽般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赫连昭却在此刻敛目,极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使者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被戏耍的恼怒和不甘,他向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威胁:“格日乐,别忘了,你阿塔的遗体尚在王庭。狼神在上,若你胆敢背叛汗王,祂必定让你阿塔的灵魂不得安息。”
前方的赫连昭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大步向前走去。
玉佩贴在胸前,被体温捂得发烫,他双拳紧握,疾步离开,过拐角时,看见一群太监聚在一起。那些太监步履匆匆、手脚麻利,都穿着御马监的官服,在领头太监的指使下搬起那具已经被狼吃空了的尸体往外走。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赫连昭吸了吸鼻子,从那浓郁的血腥味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他阔步向前,开口叫道:“公公。”
领头太监闻声回头,神色颇为不耐,却又很快认出赫连昭,知道他救了楚鸣珂的命,怠慢不得,不由恭敬起来,弯着腰上前一礼:“大人。”
赫连昭露出笑脸,目光却掠过他,看向他身后由众太监抬着的尸体:“我可能看?”
太监不敢制止,只赔笑道:“血肉淋漓的脏东西,怎敢污了大人的眼睛?”
话音未落,赫连昭已然上前,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那或许已不能再被称作尸体,只是一团空有头颅与四肢的烂肉,躯干早已被掏空,肋骨断裂,散于胸腔各处,碎掉的骨头混着血,看得人头皮发麻。
周围的太监只知道搬着的是具尸体,但谁也没胆子掀开看看,如今见了眼前这景象,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双手直抖。
赫连昭却丝毫不惧,目光在那尸体之上游移,他在一片模糊的血肉中找到折断的脊椎,目光循着脊骨上移直至颈间,旋即一顿。
他像是难以置信般用力闭了闭眼睛,方才再次看去,站在一旁的领头太监不明所以,只见他盯着那根白森森的颈骨看了半晌,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秘密般,缓缓睁大了眼睛。
第12章
“回皇上,厂公外伤已无碍,微臣观察数日,不见脏腑出血”
屏风后的楚鸣珂拢上里衣,遮住青紫斑驳的胸口,几个小太监站在身侧为他穿上蟒袍,他垂着眼睛,听见屏风外响起建宁帝的声音:“在武灵围场时,不是还说他伤了头颅?”
“厂公遭烈马冲撞,脑气震荡,微臣已以平肝化痰、潜阳息风之法治疗,再辅以赭石平去逆乱的气血,不日便可见效。”
榻上的建宁帝嗯了一声,又问:“可会留下什么遗症?”
老太医对答如流:“厂公伤势不重,若是平日里好生休养、少耗费些心力,定能痊愈。”
话已至此,建宁帝无话再问,便双手掐诀端坐殿中,呼吸深远而绵长,仿若入定。皇帝没有开口,老太医也不敢多言,只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人辛苦。”
楚鸣珂穿上衣服从屏风后走出,他精神不大好,神色恹恹,皮肤泛着病态的苍白,眉眼却极黑,阴沉沉的,偏又穿了一袭绯红色的蟒袍,三色交织,妍丽无比又诡谲异常,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森然的美。
二人的目光短暂相接,老太医不由缩了缩脖子,再次垂下头去,只觉得他像个极漂亮的纸扎人,冶艳而脆弱,大风一吹就要散了。
“厂公折煞我了,这都是分内之事。”
老太医又将头低了低,同时朝着榻上的建宁帝遥遥一礼:“皇上忧心厂公,咱们做臣子的,不就是得为皇上分忧吗?”
说完,殿内静得一静,方才响起建宁帝的声音:“你先下去罢。”
等待许久的老太医忙一礼,几个伺候楚鸣珂穿衣服的小太监也跟在他身后,合力将那扇绣着龟鹤延年的屏风搬出去。待脚步声渐远,楚鸣珂方才缓缓上前。
建宁帝没有等到他开口,睁开眼睛,只见他独自站在殿中,肩背肃然笔挺,像是暴雨下的竹、又像是冰雪中的梅,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看着楚鸣珂,建宁帝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他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透过楚鸣珂,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鬼魂,一个始终徘徊在这顺京城中的、从不离去的鬼魂。
其实在清明那日,楚鸣珂手持旗杆独自挡在他身前的时候他就想起来了,在他的记忆里,那也是一场射柳会,具体是几年前他不记得了,可能是二十年,也可能是三十年。他早已忘了时间,唯一记得的,就是那道像楚鸣珂一样挡在他面前的身影。
他们太像了,一样的出色、一样的俊美、一样的意气,一样的像一棵竹、一枝梅,以至于建宁帝看着楚鸣珂就像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