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承影剑短促的爆裂声,萧持钧挥剑击退近至身侧的黑衣人,朝祝余靠近,两人后背相贴,持剑与黑衣人对峙,耳边的山风很快与记忆中的夜风重叠。
祝余的剑术最开始便是师从萧持钧,安平侯府上有一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将,萧持钧因伤回京后,便是他一直在教导萧持钧的武艺,一日也不曾懈怠。
那日,她替太子妃送信,路上遇上大雨,被黄老汉叫进戏班子避雨,正巧碰上萧持钧过来。雨天冷清,那夜并未有多少宾客看官,夜里被雨声扰得无法入睡,她推开出窗,望见萧持钧在雨中练剑。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出鞘的承影剑。
雨水落在剑身上,溅起点点水花,萧持钧持剑劈开雨幕,剑光映照在他眼底,祝余瞧见了他颤抖的手,等她回过神,人已经下楼,立在屋檐下,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萧持钧浑身湿漉,剑锋凌厉,下一刻便至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凉凉的夜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扑在她的脸上。
萧持钧问她,他这副模样是不是很狼狈。
她摇摇头,无视近在咫尺的剑尖,说:“你的剑术很厉害。”
他便自嘲地笑笑,收回剑,用打湿的衣袍擦拭着剑身,祝余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提出了熟识以来的第一个请求。
她说:“萧持钧,你教我练剑吧。”
拒霜和承影,乃是同一铸剑师所造,持剑人的招式也如影随形,萧持钧求稳,剑法凝重,祝余求准,轻灵若风,一招一式,相辅相成。黑衣人合围起来竟寻不到破绽。
不多时,黑衣人便死伤大半,祝余稳住气息,手臂上还未好全的刀伤传来尖锐的疼意,那是伤口再次崩裂的感觉,萧持钧右手有旧疾,用力过度后有些微微颤抖。
黑衣人首领注意到了萧持钧的右手,横笑一声便持刀袭来。
祝余一个闪身接招,狠戾的剑锋扫过黑衣人的脸颊,紧接着又连招逼近,直击面门。黑衣人反击,被她一个旋身躲避,瘦弱娇小的身形变换起来堪称诡异,那黑衣人尚未反应过来,剑锋又至,温热的血点溅在脸上,祝余这才缓缓平息自己的怒意。
她向来不喜他人利用萧持钧的旧伤欺辱他。
余下的几个黑衣人见状一拥而上,萧持钧左手持剑,与祝余合力诛杀。
夜色沉沉,清理黑衣人尸首时,祝余又从为首的人身上摸出一块令牌。萧持钧紧紧盯着她,祝余抬起头看向他,目光复杂。
萧持钧并未犹豫,直接将盘旋心底已久的疑问说出口:“小鱼,你是宵衣卫吗?”
祝余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手里捏着令牌,摸索着,下一刻萧持钧便看见令牌一分为二,她从中取出一块小木牌,这回上面是:天机。
所有的隐秘就这样摊开在萧持钧眼前,祝余捏着小木牌,冲他示意:“我也有一块这样的木牌,但,这是伪造的。”
萧持钧动了动唇,偏过头冷静了一下,而后才哑声开口:“那你的木牌上写的是什么?”
像是料到他会这样问,祝余平静道:“十三月。”
她是十三月的第一名刺客,入门时恰逢那月十三日,安大人为她们这一组赐名,同时也为她取了代号。
“凸月盈空,如今已是十三日,你来得巧,便唤作十三吧。”
萧持钧缓缓掏出怀里的令牌,那是重逢那日,祝余递给他的。他摩挲着,学着祝余方才的模样,按了按,令牌应声分开,里边掉出张一模一样的十三月。
他抬手将木牌递到祝余面前:“这也是伪造的吗?”
祝余点点头,萧持钧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方才那一瞬,他很害怕听见祝余否定的回答,若这并非伪造,那就意味着,祝余也很有可能接到了杀自己的指派。
他从前在东宫见过没能完成任务的宵衣卫,都是被打得奄奄一息送出来。
祝余支起剑,竭力后的双手有些僵硬,实在无力再做什么,她索性靠坐在一旁的树干上,萧持钧解了外袍递给她,她没拒绝,盖在身上,稍微解了衣裳,包了包裂开的伤口。
两人都精疲力竭,颇为狼狈,暂时也没有力气下山。萧持钧捡了些枯树枝,起了堆火,祝余实在没撑住,昏睡过去,他便靠坐在一旁,静静地守着。
树枝燃烧时发出噼啪声,连贯起来,倒有些相似方才的刀剑声。他想起方才祝余狠戾的剑招,与从前全然不同的走势。
从前她嫌承影剑笨重,他便寻了铸剑师,为她做了拒霜,她那时的剑法虽也如今日灵巧,但爱耍些花里胡哨的奇招,每每练剑总是大开大合,有时他陪练,还得被耍赖放放水。
如今却变得毫无矫饰,冷静利落,每每出剑,都奔着取人性命去。
萧持钧仰头靠在树干上,闭了闭眼,迟来的心疼一阵一阵袭来,有些难捱。
他和黄老汉,花了很长时间才让祝余肯开口多说些话,愿意主动提些请求,索要些什么。不过一场无礼的求娶,便让她消失三年,回来时又变回从前那副闷闷的模样。
这教他如何不恨。
7☆、名曰祝余
◎“还想回家吗?”◎
祝余醒来时天未明,寂静的夜色里,有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喉头涌动着上溢的血腥味,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意识到自己的情形不大好,奈何又实在没有力气做什么,咬咬牙想要直起身,肩上忽然落下一双手,意识有些模糊,她费劲地看了看,萧持钧隔着外袍揽着她无力的肩背。
“萧持钧……”祝余呢喃出声,寒热袭来让她分不清此时是何年,萧持钧模糊的轮廓落在眼底,凝成一处小小的点,又化作梦中北境无垠的冬日。
萧持钧替她拢了拢外袍,背着她起身,就着月色下山。苍梧山高耸,当年长公主为答谢特着人修了这蜿蜒的上千阶,供人上山拜佛求医。萧持钧托住祝余,一步一步踏在阶上。
祝余温热的呼吸铺洒在他颈侧,半梦半醒之间,她颠来倒去地喊他的名字。
萧持钧想起第一次见她,也是在石阶上。
那是秋猎场上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太子与众皇子围猎时不幸遭遇刺杀,慌乱之际,无人在意这些婢子的死活,见者便杀,祝余深谙求生之道,窝在无人在意的边缘默不作声,直到太子妃被歹人缠住。
祝余当时连刀都不会握,用尽全身力气扑倒那名刺客,而后没有丝毫犹豫,挥刀向下,捅死了那人,直到确认对方已咽气,这才虚脱似的松开手,呆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又忽然用手去摸尸体上的血,而后又惊醒了似的,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血迹。
下一刻便被一支箭钉在猎场低矮的石阶上不敢动弹,刺客的同伙持刀而至,直劈向她面门。萧持钧没有再犹豫,拉弓射箭,刺客缓缓倒下,露出后面她那张吓得苍白的脸,他放下弓,右手还有些后知后觉地发抖,抬步往前,停在祝余身边,朝她伸出手。
思及此处,萧持钧又回想起方才祝余杀人的冷酷模样,侧过头瞧了瞧趴在自己背上的人,脚步又放得轻了些。夜色寂寥,山风吹来让人寒噤顿生,祝余在梦中觉得有些颠簸,昏沉沉地睁开了眼,入目便是苍梧山山道旁的树,意识到萧持钧在背着她下山,她紧了紧环住萧逸钧脖颈的双手,贴在他后背上,察觉到她的动作,萧持钧又将她往上颠了颠:“醒了?”
祝余含糊“嗯”了一声,伏在他肩上不说话。萧持钧停住脚步,问她:“怎么了?”祝余摇摇头,不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
她只是想起来,上一世萧持钧也这样背过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在京郊的一处农庄里,她给陆英上坟回来,醉意熏熏,整个人落魄又狼狈,萧持钧背着她从田埂上一路走回那时栖身的小屋,那时他的旧伤已经很严重了,背着她走一趟,手疼了很久。
祝余脑袋昏沉着,又听见萧持钧叫她:“小鱼。”脚步却未停,走得稳稳当当的。她无力地睁开眼,模糊地应了一声。
“还想回家吗?”萧持钧突然问她,祝余跟着嘟囔了声:“回家?”萧持钧“嗯”了一声,祝余沉默了一会儿,往他背上扒了扒,声音低低的,有些滞涩:“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