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的家在北境,边陲之地,常年战乱,父亲是边城守备军的一名校尉,母亲是早年获罪的旧臣官眷,流放后长留边城学了些医术,开了间小医馆。
父亲在战乱中和边军一起守城战死,她和母亲一起逃难,后来在流民浪潮中失散,奄奄一息之际被陆英救下。
病痛让她有些神智不清,嘴里却断断续续念着回家,萧持钧听着,时不时应她一声,让她不至于彻底昏睡过去。
等到了苍梧山脚下,祝余忽然掉起眼泪来,抽噎声被她捂在喉管里,闷闷的很小声,但萧持钧还是听见了,侧过头去问她,她也不说为什么哭,只一个劲地埋在他肩头,萧持钧将她放下,靠在自己胸前,低头去看她的神色。
两颊被她自己闷的坨红,眼睫湿答答地垂着,了无生气的样子。他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拨好,低声道:“会回去的。”
当年他在北境的一场战事中伤了右手,无法根治,从此便不再被允许上战场,后来父亲与陛下生了嫌隙,他便被遣送回京,名为养伤,实则为质。
对祝余,起初只是猎场上说不明道不清的恻隐之心,后来在东宫见过几次,一直也没什么交集,后来偶然一日,他去城门口那家面馆,刚好撞见祝余从里边出来,未着侍女服制,只是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裙。
问过店主才得知她竟也是北境生人,此后便多了几分留意之心。
祝余一向谨慎,起初,对于萧持钧没有由来的好意她避之不及。那时太子大婚不久,太子妃出身不高,在东宫的日子并不好过,萧持钧来寻太子,常看见祝余在宫中讨生活的模样,她并不扭捏,萧持钧于她而言,与其他京中的达官贵人并无什么两样。
若瞧见她们这些奴婢的窘态能让贵人们少生些事,也并无不可。
在黄老汉的戏班子遇见她实属偶然,西市都是些平头百姓,少有显贵登门,她们这些女婢替主人采买也多去东市。
那日下着雨,她在门外花墙下避雨,被黄老汉发现,盛情难却,进门稍歇。萧持钧在楼上书房,下楼时望见她坐在一楼的角落,在喝黄老汉的姜茶,淋得一身都是雨。他折返回去,取了件寻常的披风,递过去时看见她讶异的表情,匆忙放下瓷碗,朝他行礼,他将披风放下,并未多言语,却在离开时被叫住。
回过身她已跪倒在地,萧持钧拧眉上前,半蹲下来注视她,问她这是要做什么。
祝余哀求他不要将今日在此见过自己的事透露给太子。他低声应了,轻轻扶起她,心里有些难以形容的异样,之后萧持钧没有在戏班子再见过祝余,那日的偶遇两人都并未再提起。
后来黄老汉告诉他,祝余在偷偷替太子妃送信,是裴家的关系,每月都要送去城外。
变故发生在一个月后,送信回来的路上,祝余被歹人跟踪,她对京中不熟悉,走投无路之际想起黄老汉的戏班子,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往西市跑。
老头子正准备用晚膳,锅里菜还热着便听人讲有个姑娘闯进了戏班子,担心是有人闹事,围裙都还未解下便去了,与祝余正面撞上,认出来她是上回避雨的姑娘,黄老汉将她往身后一护,替她收拾了跟在身后的尾巴,领她去了戏班子那处小院。
待黄老汉把饭菜端上桌,祝余才知道,今日萧持钧也是要来的。方才逃窜时,她撞到了小腿,黄老汉取了些自己常用的药酒,让她先去内室揉一揉,出来时萧持钧已经坐在桌前。
她上前行礼,被萧持钧止住,而后示意她坐下吃饭。
一顿饭吃得祝余心里七上八下,局促得很。等黄老汉收拾好碗筷,将月带进来个女医师,萧持钧让她再给祝余瞧了瞧伤腿,留了些药膏。
等其他人都离开,院中只剩下她与萧持钧,祝余同他道谢。萧持钧不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古怪,祝余隐隐察觉他像是在生气,不敢再多说,怕惹得他更加不快,于是准备起身回宫。
萧持钧在这时叫住了她:“回去后同太子妃讲,这信往后就送到此处便可。”祝余立马就要回绝,他却不容置疑地执着道:“我的人会将信送至城外,此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祝余这才确认,萧持钧此刻的心情确实不太好。
但她还是拒绝了萧持钧的好意。只是后来在京中遇到麻烦,有时会自己往戏班子躲,一开始还是挑萧持钧不在的时候,后来被萧持钧撞见几次,他也并未多说什么。
就这样一点一点试探接近,她渐渐与黄老汉熟悉起来,老头子待她亲近,偶尔萧持钧来的时候,他们会一起用饭。
在帝京的第一个冬日,黄老汉制了汤锅,挑了祝余送信的日子叫她来吃饭。那日京中大雪,纷纷扬扬,冻人得很,雪路难行,祝余送信回来时比以往晚了些,推开院门,黄老汉和萧持钧坐在屋内桌前,并未动筷,在等她用饭。
锅子暖身,祝余很喜欢。
用过饭,萧持钧便上楼歇息,他今日面色不太好,祝余踟蹰着,最后还是去问了黄老汉,这才得知萧持钧手上的旧疾,近日天寒,怕是有些不好。
等下次再来小院,萧持钧便得了一只袖炉,就放在他书桌上。晚间祝余来时,他正在窗边看雪,听闻他遭了陛下几句训斥,想来应是心中不快。
等她走近看,萧持钧真拢了那只袖炉在手中,她站在窗前,低头去看他,萧持钧忽然问她:“你叫什么?”
是在问她的名字。祝余愣了愣,有些不解。
萧持钧说:“令仪这样文绉绉的,不像是北境的名字。”说起北境,他脸上露出些追忆之色,又看了看窗外的雪,不像是指望她开口的样子,祝余看着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去过北境。
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道:“祝余。”萧持钧闻言一顿,没想到她真会回答。
祝余有些不习惯地跟他介绍:“我娘取的,说是书中的一种草,长得像韭菜,吃了可以果腹。”抿了抿唇,又解释道:“她是大夫,北境苦寒,有些花草也可入药,她对这些比较熟悉。”
后来在祝余消失的那三年,萧持钧偶然在一本书册中见到了这句话:“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那册书现在还放在他的房中。(1)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山海经》
8☆、丹心寸意
◎祝余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那年大雪之后,安平侯回京,萧持钧很久没有来过小院。黄老汉那段时间很担心他,整日唉声叹气的,祝余嘴上不说,得了闲却老爱往戏班子来,陪黄老汉坐会儿,没见着萧持钧,便要回去,走到院门口,拉开门便看到萧持钧立在门外,似是没想到祝余也在这儿,他有些愣神。
祝余拉他进来,关上门,他沉默地往里走,还没到房门口,便扑通一声倒下。祝余一惊,将他托抱起,喊黄老汉来帮忙。
进了里间,黄老汉解了他衣裳,才发现背后鲜血淋漓的杖痕,祝余站在屏风外,药味混着血腥气蔓延开来,她的思绪还停滞在萧持钧倒下的那一刻。
心有些不由自主的颤动,祝余有些不解地抚了抚心口,后怕地抓了抓。
黄老汉请了相熟的医师来,处理完祝余才进去看他,静静注视良久,她捏了捏指尖,有些焦躁地想要缓解心里不安的情绪。
她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萧持钧的事,至少不要让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再看到萧持钧受伤。
萧持钧夜里又起热,祝余连夜叫醒黄老汉,又是一番折腾,那医师也是个爽快人,当晚便在隔壁住下,伤势有些重,从没见他这么狼狈过,祝余不敢再合眼,就这样守了一宿,天明时分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安平侯父子向来不睦,此次回京,萧持钧触怒了父亲,受了家法,愤而离家。
时近元日,街上很是热闹,他走在街道上,却像游魂。走着走着就到了小院门口,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他在心里自嘲地笑笑,祝余前两日才取过信,今日并不在此。
在门口愣怔着,下一刻,院门在他眼前打开,祝余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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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持钧醒来时天光大亮,他盯着屋顶发了会儿呆,感觉到自己的手边有什么东西压着,缓缓转过头,就看见了守在床边的祝余,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还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