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喝醉了,祝余抬手轻轻搭上萧持钧的指骨,将其扯下,而后试图架起他的臂膀,送他回卧房,然而没等她靠近,萧持钧却突然出声:“祝余。”
祝余闻言低下头去看他,萧持钧此刻眸色清明,仿佛并无半分醉意。
院中烛火昏暗,萧持钧仰起头看着她,祝余心头意动,刹那间便领悟他即将说出口的话,不知该如何应对,但那一瞬间,比起心意相通的欣喜,心头最先涌出来的,竟然是不安。
彼时她还尚在东宫,太子妃因出身被人诟病,宫中的姬妾也不是省油的灯,每日所言所行皆如履薄冰,她跟在陆英身边,那些每日逢迎的贵人,街上驾马而过的纨绔,无论哪一个都能在顷刻间要了她的命。
若不是因缘际会,安平侯次子,此生都不会与她一介白衣,坐在此处饮酒。
安平侯与陛下关系微妙,萧持钧在京中的日子也不好过,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和太子妃添麻烦。
祝余低垂着眼,看着他,也许她就是这样懦弱,眼睫不安地颤了颤,她说:“萧持钧。”似是还有未尽之言,但不知为何顿了顿。
萧持钧想,其实后边跟着的很有可能是更让人伤心的话,但至少在那一瞬间,莫名的时刻,福至心灵,他明白了她未说出口的顾虑。真是醉意上头,萧持钧有些自责,祝余向来敏锐,如今不可能看不透他的心意,但这于他是情难自抑,于她却有万钧之重。
祝余定了定心神,其实她想说,可否不要是现在,至少不要是这样她无暇自顾的时候,但萧持钧并未等她窘迫开口,只是拿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她:“我明白,你别害怕。”
祝余前世到死都还记得他当时的目光,珍视的,小心翼翼的,后来萧持钧也确如他所言,时时看护,他们的距离永远只有一步之远,近得只需祝余稍稍回过头,他便会上前,用目光将她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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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日头正好,祝余在萧持钧身侧抱膝坐下,偏头靠在长椅的扶手上,合上眼静坐。萧持钧醒来时,睁眼便看到身侧靠着的祝余,睡意朦胧之际,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僵住起身的动作,有些难以置信。
静坐片刻后,才确认这并非自己杜撰的梦境,拢起宽大的袖袍遮去有些刺目的日光,一时间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三年光阴飞逝而过,然而此刻却好似命运落下的碎隙,从前她也常常这样待着自己身侧,他伸出手指轻点祝余的额头,后者睁开眼,怀里还抱着个包袱。
“怎么坐在地上?”
祝余摇摇头,而后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抓了抓怀里的包袱:“我要去苍梧山,最近半月都不在京中。”
萧持钧一愣,意识到她是立刻就要走,倏地站起身,将她一把拉起,就往卧房去。祝余磕磕绊绊地跟在他身后,到了卧房门前,便听着他吩咐人收拾行装,这才后知后觉:“你要同我一道去?”萧持钧颔首,而后将她的包袱接过,一并递给内侍。
“其实也就去半月,很快便会回京的,想来你在京中还有事,不必……”话还没说完,便对上萧持钧的目光,祝余说着说着就噤声了,片刻后想到在青州城时,自己捡个佩剑他都要问去哪,一副很害怕自己走开的样子,又小声补了一句:“好吧,你想来便来吧。”
等两人骑马出城,走在官道上,祝余还在回想萧持钧方才的表情,萧持钧这人,平日里跟那些贵人们打交道时,圆滑周全,想什么做什么都让人猜不透,但对于祝余,他的心思很好猜,平时喜欢叫小鱼,生气或是郑重时就直呼祝余,叫来叫去就是不同旁人一般称呼令仪,因为察觉到祝余并不喜欢。
官场宴饮上能说会道,在她这话却很少,经常生闷气,刚认识时,祝余也是个闷葫芦,他被气着了就爱逗祝余来哄,这样两人就能多说说话。
苍梧山离帝京不远,两人在黄昏时分到了山脚下,找了家客栈。晚些时候下来用饭,萧持钧点菜,祝余来时桌上上了百味羹,一碟煎鱼,还有一道莲花鸭签,鸭肉切开成片摆放呈莲花状,闻着还有股淡淡的桂香,京中未见这样的做法,应是此处的特色。
用过晚饭,祝余跟掌柜的打听附近的情况,此处正逢祭祀土地神的秋社日,近日来热闹非常,有不少人登苍梧山。
祝余和萧持钧开了毗邻的两间客房,路过外侧萧持钧的卧房时,祝余被他叫住。
过了会儿,他推开门,手上拎着个小巧的花篮,插着些时令鲜花瓜果和金黄的麦穗,是方才问店门口的小孩买的,今日秋社,孩子们都能拿到很多花篮、食物和社糕回家,据说秋社日的礼物能给孩子带来好运,萧持钧拎起花篮晃了晃,示意祝余接过:“明日还要上山,早些歇息。”
祝余点点头,缓缓接过小花篮,萧持钧转身回房,房门闭合时,透过门缝看过去,祝余还抱着花篮在愣神。
5☆、别有洞天
◎指尖轻轻搭在祝余的腰上。◎
苍梧山是处好风光,登高远眺,山水尽在脚下。
祝余起了个大早,在山脚走了走,附近都是些小山村,晨起的炊烟袅袅,此时晨雾未散,上山的人不多,山上并无多少去处,只有一处听闻极为灵验的佛庵,还有一处便是裴溪信中所说的别庄,清雅别致,还带了个温泉池子。
回客栈时,萧持钧已在楼下,两人用了些早饭,便往山上去。
因顾虑有人盯梢,两人并未急着往别庄去,而是先去了佛庵。
佛庵内有一株老树,来登苍梧山的人都会在庵堂内祈福,以求百病全消,健康长寿,而后将红绸带挂于院中树梢。
此处并无得道高僧,只零星住着几位落发僧,内院还有位带发修行的女子,擅医术。常有些周遭的妇人来瞧病,多年前长公主途径苍梧山时,也曾入庵求医,带着那女子的药方离去不过两月,便不再为陈年旧疾所扰,因着医术高明,一时美名远扬。
祝余和萧持钧进去时,为时尚早,庵堂内并无多少香客,颇为冷清。一路走去无人阻挠,自洞门深入,便见着一清浅池塘,秋日凋敝,只余些枯草。沿着池塘继续往前,五步一垂柳,复行数十步,便见有一处小巧院落,祝余试着敲了敲门,内里无人答应。
正欲推门而入,背后倏地传来一声轻喝:“哪儿来的丫头,好生无礼!”
二人回转过身,便与一素袍女子正面相对。
身量高挑,似怒非怒,身后还跟着一小和尚。祝余连忙抱拳行礼:“我二人误入此处,不知是姑娘住所,一时唐突,还望姑娘勿怪。”
那女子并未答话,一双眼只滴溜溜地围着祝余上下打量,身后的小和尚却在看见萧持钧时眼眸一亮,祝余不动声色地看了萧持钧一眼。
后者上前解围:“小姨,您别吓唬她。”
祝余有些惊讶,没想到苍梧山上名噪一时的女医师竟是萧持钧的小姨,太子妃出嫁时便听闻,安平侯的小姨子为情所困,自请去往深山修行,不再过问红尘俗事。
小姨如今常住在苍梧山上,替人诊脉开药,也受些农户们的瓜果馈赠,帝京城里,你来我往,周旋于酒宴之间的日子,倒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收了逗弄人的心思,开了门,招呼二人进去。一边使唤那小和尚去拿酒菜,一边还不太熟练地问着萧持钧:“府里一切可好?”
萧持钧颔首答了,府中如今只住着他一人,他还活着,自然是无有不好的。
小姨又问些京中琐事,说着说着话锋便转到祝余身上。
“小鱼儿这三年在外可有遇着什么趣事?”
祝余刚夹了一筷子下酒菜,嘴里还嚼着,忽然被长辈点名,忙囫囵吞了,作乖巧状:“都是些打打杀杀的事,没什么可稀奇的,不如小姨您这儿热闹。”萧持钧倒了杯茶递给祝余,被他小姨瞧见,又多追问了几句祝余的事。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小和尚便来报说庵堂里来了些病人,于是便又一同出去。
快到庵堂前院时,祝余瞧见一处掩在树丛后的小门,看方向,正是通往别庄和庵堂相近的后山。
“三年前我来苍梧山托小姨找过你。”萧持钧的声音在耳边淡淡响起。祝余低着头,眼睛盯着院子里的地砖,“哦”了一声,又听见萧持钧说:“我那时醉了,便多说了些,小姨喜欢逗人玩,你别在意。”
祝余又“嗯”了一声,抬头便看见萧持钧似笑非笑的眼神,心想,其实萧持钧也很喜欢逗人玩。抓了抓腰间佩剑,她上前一步,勾住萧持钧的袖口,踮起脚看着他:“你酒量很差吗?”一副虚心求教的无辜状。
萧持钧挑了挑眉,祝余扯扯他袖口的滚边,狡黠地笑了笑:“等回京我要请你喝酒。”说罢抓着佩剑轻快地走了,束起的发尾垂落在身后,随着脚步一晃一晃,惹人心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