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来人小厮打扮,见着祝余后,行了个抱拳礼:“故人来信,教送来此处。”祝余接过,封皮上写着:陆英收。

陆英,这是太子妃的名字。意识到是谁的来信,正愁没借口去见太子妃,祝余收了信便取了佩剑往宫里去。

持着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在殿外等候传召时,还听见内里宫女太监洒扫的声响,等着无聊,祝余细细观察着周遭的变化,头顶隐约能感觉到暗卫的存在,殿门口有侍卫把守,并为发觉什么异样,她盯着脚下的地砖,看了又看。

还没等到传召的消息,正当祝余想要再次请示通传时,殿内有脚步声传来,一人被簇拥着急步而来,行走之间衣袂翻飞,夹杂着些不规整的步摇声,祝余尚未抬头便听见了她的声音:“令仪”

是太子妃。

许久未见,她憔悴了些,被女史搀扶着,匆匆而来,玉白色的外袍,提着绛红的裙角,女史一边走着还一边劝着:“殿下慢些……”

祝余迎上去,越过内门的门槛,接住了太子妃的双手,后者紧紧抓着她的双臂。

算起来,重生前的祝余,已将近七载未见陆英,起初是不敢现身,后来好不容易从宵衣卫叛逃回京,却只见故人坟茔。

祝余还未说出些什么话,太子妃的眼泪如珠一般接连掉落下来,砸在她的手上。

三年前被责罚时,太子妃尚在母家小住,两地消息闭塞,等她得知回京后,祝余早已被宵衣卫带走,此后她为此与太子怄气,也未得到关于祝余的半分消息。

想到太子妃此刻还怀有身孕,祝余托着她,慢慢往内殿走,一边安抚地给她顺气,一边告饶:“英姐姐,你别着急,当心身子。”

陆英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自遇见祝余时,便时常喝着汤药,在青州捡到祝余时,她才不过七岁,面黄肌瘦,饿得只剩下一口气,混在逃难的流民里,乱世的苦命人多得数不胜数,当时她也没想着收留祝余,只给了些钱帛,供她活下去,但临走时祝余突然扑上来,拽着她的裙角,饿得昏沉的眼睛牢牢地盯住她的脸,侍从们去拉,她便开始撕咬,人都要没命了,力气还挺大,硬生生从侍卫手上扯下皮肉来,然后便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却又不求着要收留她,反而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告罪,又问能不能饶她不死,说城外的窝棚里还有几个小孩等着她回去,还问床头的点心能不能让她带回去,陆英没见过这样的人,自己都要饿死了,还想着给其他人带一口吃的。

后来她跟着祝余去看了城外的流民,随后决定在青州城停留几日,帮着安置了那些小孩儿,从此祝余就跟在了她身边,从她待字闺中,到她出嫁,成为太子妃。

她们一直都亲密无间,祝余事事都挡在陆英面前,不为别的,就为搭救之恩还有心底的愧疚之情。

祝余八岁生辰时,陆英领着她去游湖,上岸时已近黄昏,当晚便宿在陆湖边小院,一反常态的,她非要跟陆英挤着睡,等人都散了,她才跪在陆英面前,坦诚自己当时在青州城的一言一行,都是有意设计给陆英看的,只是为了让陆英收留自己,而城外的那些孩子也不必再挨饿受冻。

这原本没什么,求生乃人之常情,可陆英对她太好,将她带在身边,学诗书礼仪,为人处事,在陆家的份例是照着她那一房的姑娘定的,祝余起初只是想在陆英身边做个下等女婢,凑合度日,求个安身之所,骤然被人精细供养着,如珍如宝地对待,却生出些负疚感,终日惶惶不安。

她从北境一路颠沛流离,见过这世间最残酷的景象,易子而食,烧杀抢掠,人一旦陷入绝境,什么都愿意做,她早就见过陆英,在她来青州城的第一天,偷偷跟着她,观察过她,明白陆英虽为人和善,但行事有自己的度量,她想跟陆英走,但如果无法打动她,最多也就是拿了钱帛留在青州城。

那是青州城最乱的时候,她得了意外之财,又带着一群孩子,等陆英一走,便会被众人分吃。

她想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可世道就是如此,低等的贱民只能在饥荒和战火中被裹挟着往前走,瞧不见何处才是生路,也料不到什么时候会死。

可她也不愿意继续欺瞒陆英,在陆府这一年,就好像是一场黄粱美梦,仿佛她从未经历过战火,不必挨饿,也不曾受冻,更不必担心自己下一刻便死在没人看见的犄角旮旯。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但她心里一天比一天煎熬,她想告诉陆英,又怕她得知后一怒之下将自己扫地出门,自己连做个低等女婢的资格都没有。

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湖水偶尔会泛起波澜,翻涌的声音和着灯花爆裂的噼啪声,揉进静谧的夜色里,陆英注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七岁孩童那样拙劣的演技,她怎会毫无察觉呢?

祝余口中的欺骗是真,可城外那群无病无痛的孩子也是活生生的,那样暗无天日的时候,她每日出门,刨食一般捡回来残羹冷炙,喂养着无家可归的孩子们。陆英只要一想到那处矮小的窝棚,就会在心里多心疼她一分。

陆家和祝余同龄的小姑娘,每日都是丫鬟婆子伺候着,环绕着,众星拱月一般,祝余没了父母,独自挣扎在流民丛中,能活下来,已是艰难。

她如何会责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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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回了寝殿便屏退众人,拉着祝余问话,问她这三年去了哪里,可曾受过什么苦,为什么不给京里来信。

问题一个接一个,连珠似的,祝余呆呆地看着陆英,此刻她什么都答不上来,只想像从前那般,枕在陆英的膝上,什么都不做,闭上眼就能安然入梦。可她现在一闭上眼,就会想到前世那座孤零零的坟冢,脆弱的心间便好似被捏住,喘不上气来。

陆英见她不答话,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当下便又急急起身,拉住她的手,焦急地望着她。祝余压了压翻涌的恨意,抽了抽鼻子,说自己只是太高兴了,又去答陆英先前那一长串追问,隐去青州城那晚的事,一一乖巧答了,哄得陆英平缓下情绪,正要将信件给她,便听着门外有人通传,说是太子来了。

4☆、一步之远

◎“你别害怕。”◎

太子萧应淮,三年前曾意图将祝余赐给麾下署官,不高不低的品级,家中殷实,为人温文尔雅,脾性颇好,那署官对祝余有意,也不是鲁莽之人,曾托太子妃身边的女史问过祝余意愿,都被婉言谢绝。

二十一年,恰逢太子妃回母家小住,东宫有人呈上密信告发祝余与那署官私相授受,为息事宁人,太子欲赐婚二人,祝余不愿,于殿前当众拒婚,谁料那署官恼羞成怒,一口咬死乃祝余蓄意勾引,并言明二人已定下终身之诺,欲强行促成此事。

二人各执一词,祝余宁死不从,出言顶撞,太子顾及太子妃,并未按例立即处死,罚下杖刑二十,责令宵衣卫将祝余带离东宫。

如今祝余重回东宫,必定引得议论纷纷,也不怪太子来的这样快。

听闻太子前来,陆英连忙示意女史将祝余带离,自己依旧靠在小榻边,待太子一脚已经跨进门,这才拖着沉重的身子下地行礼,行至一半便被太子托起,细细搀扶着坐回榻上。

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萧应淮并未出声惊扰,只是示意一同前来的太医替陆英诊脉,祝余退避在内殿的屏风后,并未听见预料中的争吵,而是三两句温声细语,陆英近来睡的不太好,萧应淮特地寻了太医开了些方子,今日听闻祝余求见,担心陆英一时激动会动了胎气,这才匆匆前来。

许是陆英走神的厉害,萧应淮便也没再停留,太医诊完脉之后便离开了,祝余这才拿着那封信,交还给陆英。

来信的是裴姑娘,陆英的闺中好友,裴家世代行商,早年间,幺女裴溪跟着父兄走南闯北,在永州结识了陆英。裴溪常年居无定所,陆英出嫁后记挂她,两人便约定每月书信一封,互报平安,也聊聊近况。

书信内容与往日并无二致,陆英来回翻看,捏着薄薄的信纸不说话。

“英姐姐,可有什么不妥?”祝余察觉陆英的神色异样,应是这信件有什么岔子,陆英摇摇头:“并无不妥,只说下月回京会在苍梧山小住几日,邀我同去。”

原来前世陆英会去苍梧山是因为裴溪,可为何后来二人并未相见,陆英反而被人刺杀身受重伤?

收了信,又陪着陆英用了午膳,祝余这才离宫,苍梧山必有蹊跷,她得赶在下月之前先去一趟,回小院收拾了些行装,又给出门叙旧的黄老汉留了张字条。

快到城门口时,却突然折返,往安平侯府去了。路上甩掉几个跟在身后的尾巴,寻了侯府的侧门进入。

府中侍卫说萧持钧此刻正在书房习字。祝余去时,并未看着什么笔墨,那人正躺在院中的长椅上晒太阳。

自青州重逢以来,祝余心里一直有些不自在,并非为着萧持钧那些沉默的注视,而是,三年前,萧持钧曾向她言明自己的心意,而当时,她拒他字字真心。

那是相国寺每月五次的集市,她在里边买到一张弓,萧持钧陪她逛了半日,两人索性也不急着回府,找了处林子,祝余试了试新买的弓箭,猎了些鸟雀。晚些时候,萧持钧捉了些鱼,在黄老汉的小院支了个炉子,炖了些鱼汤,老头子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三人对月共饮,好不快活。

醉意熏熏时,她先将老头子搀回卧房,萧持钧倒是瞧不出来醉没醉,只是呆愣着坐在桌前,她去扶他,却反被攥住手,月上中天,树影重重,梨花开得正好,微凉的夜风吹来,拂过祝余被酒意熏红的眼角,萧持钧的视线落在她的眼睫上,弯弯两簇,看向他时会微微上翘,露出一双清亮的眼,偶尔低垂时,盖住眼底沉甸甸的思绪,叫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其实并非毫无察觉,萧持钧于她而言,最初是要敬着远着的贵人,后来是心地善良的贵人,再后来是朋友,也像兄长。但渐渐的,被他注视着的时候,她会有些不敢看萧持钧的眼睛,祝余为此思附过,苦恼过,日子久了,最后只能平静地接受自己生发出的绵延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