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瑶木然地站着,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透了绝望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呜咽都显得奢侈。
她空洞的视线穿过渐渐稀薄的人群,看到王玉雪她的大姐此刻正被白翠芳像护着稀世珍宝般小心地搀扶着。
几个平时与王玉雪交好的小姐妹也立刻围了上去,簇拥着她,如同众星捧月。
她们低声说着什么,王玉雪微微侧着头,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泪痕,但嘴角,却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一种隐秘的、属于胜利者的放松和隐隐的得意。
她们说说笑笑,姿态从容地离开了晒谷场,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不过是她们人生中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那被簇拥着离去的背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王玉瑶空洞的瞳孔上,也彻底冻结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祈求一丝公正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苗。
一滴浑浊的、承载了太多屈辱和绝望的泪,终于挣脱了干涩灼痛的眼眶,无声地、沉重地滑过她沾满尘土、印着鲜红掌印的脸颊,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地砸在脚下龟裂的黄土里。
泪珠瞬间被干燥的泥土贪婪地吸吮殆尽,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圆点,仿佛从未存在过。
回家的土路上,夕阳将母女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张琴兰紧紧抓着女儿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王玉娇的手骨捏碎,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再次陷入那可怕的漩涡。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和深深的后怕,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自责:
“娇娇……我的娇娇啊……妈……妈今天真是没用啊!妈恨不得撕了她们!可妈……妈就是个没本事的女人……”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你爸不在家,你两个哥哥也不在,就咱们娘俩……孤零零的……今天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机灵,早早看穿了她们那点鬼蜮伎俩,提前防备着……今天……今天咱们娘俩就得被你二叔一家子算计得死死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名声……那名声可就全毁了呀!”
说到激动处,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但随即,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感又涌上心头,冲淡了恐惧。
她反复摩挲着王玉娇的手,仿佛在确认女儿的真实存在,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喜悦:
“幸好……幸好老天有眼!幸好我的娇娇没事!平平安安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她喃喃着,将女儿的手攥得更紧。
王玉娇感受着母亲手心传来的温热和微微的汗湿,那粗糙的掌纹摩擦着她的手背,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触感。心中翻涌起一阵酸楚与暖流激烈交织的复杂情绪。
前世日日夜夜锥心刺骨的思念,母亲临别前那绝望而眷恋的眼神……
此刻,母亲鲜活的体温、毫不掩饰的担忧、絮絮叨叨的后怕与庆幸,都如同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让她恍如隔世,心尖发颤,又倍感珍惜,只想紧紧抓住这失而复得的温暖。
“妈,” 她将头轻轻靠在张琴兰瘦削却坚实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全然的依赖,那是前世今生都未曾改变的、对母亲怀抱的渴望。
“你别这么说。我知道的,你最疼我,最在乎我了。今天要不是你一直护着我,挡在我前面,我一个人……也会害怕的。”
她微微闭上眼,汲取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混合着皂角和汗水的温暖气息。
“有妈在,我什么都不怕。”
这撒娇般的姿态,是她疲惫心灵此刻最安全的港湾。
张琴兰口中的丈夫王利国和她的两个儿子王舒展、王舒扬,此刻正和红星村大部分壮劳力一起,由王老爷子亲自带队,远在几十里外的县城边上,挥汗如雨地抢修一段防洪堤坝。
夏季的暴雨说来就来,必须在雨季洪峰抵达前,将这段薄弱堤坝加固加高,否则,下游包括红星村在内的大片农田和村庄,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这本是公社摊派下来的任务,要求每户出一个成年男丁的义务工。
然而,老二王利民家的独子王舒刚年纪尚小,根本顶不上;老三王利军家更是只有一个小闺女。
王老爷子念及骨肉亲情,更念及白翠芳对二儿子的偏袒,便一力做主,让自家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老大王利国和老二王利民顶上,替他们承担了这份繁重又充满危险的劳役。
此刻,王利国正在尘土飞扬、号子震天的工地上,与沉重的泥土麻袋和坚硬的石块搏斗,挥汗如雨。
“好孩子,快回屋躺着去,今天真是吓坏了,累坏了。”
张琴兰将王玉娇送回她们那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净的屋子,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扶到炕沿坐下。
她蹲下身,替女儿脱下沾了尘土的布鞋,又细心地把那床洗得发白的薄被给她仔细掖好,仿佛女儿还是那个需要她呵护的幼童。
“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回来。”
她看着女儿略显苍白的小脸,心疼地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粗糙的指尖带着无尽的怜爱。
“妈已经托人给学校老师捎了信儿,给你请了一周的假,你安心在家歇着,把身子骨养好。明天……明天妈豁出去了,给你炖个香喷喷的鸡蛋羹!再……再想法子去跟你桂花婶子换点肉沫来,给你好好补补!”
她盘算着家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和人情,只希望能给女儿最好的。
直到看着女儿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张琴兰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只有窗棂缝隙里,透进几缕极其微弱的、被夜色稀释了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家具模糊的轮廓。
王玉娇并没有睡着。
她静静地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那被黑暗吞噬、只能隐约分辨出大致走向的粗糙房梁。
寂静中,前世那无尽的黑暗、绝望的挣扎、刻骨的背叛与冰冷的结局,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再次向她袭来楼梯滚落的剧痛,骨骼碎裂的脆响,李长河狰狞扭曲的脸,王玉雪阴影里冰冷的笑意……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再次拖入深渊。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绝望即将淹没她的瞬间,母亲掌心残留的温热,她担忧的眼神,絮叨的话语,还有那掖被角的轻柔动作……
这些鲜活而真实的触感,如同炽热的阳光,瞬间刺破了记忆的阴霾。
那失而复得的暖意,是如此真实,如此有力,让她清晰地感知到这不是幻觉,不是濒死的回光返照!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命运转折的起点!
前世那锥心刺骨的思念,此刻化作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珍重。
她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泥土和柴火气息的空气,感受着身下土炕的坚硬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