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乐止住他, 怕他不自在,说:“不要急, 你先吃了再慢慢说。我等会儿过来。”她又走到外间,这里也只有巧莺一人。巧莺向里面探头探脑,悄声问:“丁冒怎么……他怎会没有营生做, 落到这个地步?”
“等会儿我问问, 一定还有别的事。”柳乐心中一阵阵发紧。刚才偷偷瞥了一眼, 暮春时节, 他身上还穿着件棉袄,当然棉絮早就没了大半, 唯剩的几两都滚成了黑蛋子, 从腕子处漏出来, 一双手上满是伤痕。她已有两三年没见过他,记得以前他是个整洁伶俐的小伙子。落到这个地步, 怪不得他,因为他是禹冲的小厮。
估摸着丁冒吃完了,柳乐又往里面来。他正端着杯子咕咚咚地喝水,喝完,用手背擦擦嘴,一面站起身说:“姑娘王妃,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你快坐下。”柳乐自己在对面坐了,“你就像原先那样叫我。别怕,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
豆大的泪珠从丁冒眼中滚下来,在黑脸上冲出两道曲曲折折的痕迹。“我就知道找姑娘便是对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先去南桂巷,听说你们搬走了,又听街上人说你做了,做了王妃,我不敢去王府那边,幸而打听到你的车从这边过。我怕认错车,怕不是你,守了几日,这才”
“你一直在哪儿?”柳乐不敢问而必须问。
“我在”丁冒抹抹泪,向门窗看了几眼。
“不要紧,没有人,你说罢。”柳乐柔声安慰他。
“我从漠南回来。我自己无事再不敢来扰姑娘,是为告诉姑娘大相公本不当对姑娘说,姑娘要愿意听,我便讲,若忌讳,我就不多嘴了。今日见了姑娘,也算了了一桩事,以后,我还走得远远的。”
柳乐早已猜到,知他必要说起禹冲死前的情形,心中刺痛难言。“别讲这样话,你只管说,没关系。我一点儿也没忘了禹大哥,与其瞎猜,从你口里听说反而好。”
丁冒又擦了擦泪,缓几口气,说:“我才回来京城不到一个月,这一路太难走,我走了快一年,还当是回不来了。那时我们相公发配到漠南,他不许我跟着,可我我跟了他七八年,我又没有别的亲人,唯有大相公待我像兄弟一样。何况姑太太也没了,我在京里还能干什么,我立即就去追他。”
说到这儿,他停下,歉意道:“当时我走得急,也没和姑娘说一声,也没管姑太太的后事,等我这次回来,才知道多亏计相公发送了姑太太。”
柳乐听他语气大概还不知道她嫁过计晨之事,有一瞬的轻松,马上因为这一松而感到羞愧万分。当然不想有意瞒丁冒,但她着急听他说,不愿拿别的话来打岔。她轻轻点了点头,“计公子和禹大哥的交情,若不帮忙,他也不会安心。”又问,“你跟去了漠南,后来呢?”
“姑娘,”丁冒哆嗦着嘴唇。柳乐甚至能感觉到有句话在他胸中冲来撞去,终于,从他喉咙闯了出来一句压低声音的叫喊:“大相公他是冤枉的!”
柳乐身子向后一闪。她受住了,双手紧紧抓住凳沿,“怎么说?”
丁冒说出这句话,反镇静下来,拿手擦了擦额头。
“我从头说,事情说来还是因我而起姑娘知道,大相公不是一直在找他那妹子?”
这件事熟识禹冲的人都知道:他的姑母有个亲生女儿叫楚莲,在她三岁那年,因遇洪灾淹了房屋田地,全家人出来逃难,路上把她丢了。后来姑母姑丈收养了失去双亲的禹冲,一面继续打探女儿的下落。姑父楚实有大半时候在各地找活做,就是为了方便寻访,等禹冲大了,也一起东寻西找。他们四处向人打听,一无所获,不过是白白送了许多钱与人牙子。每过一年,希望便又渺茫几分,最后,大家已不敢再抱希望,楚实最终含恨而去,但禹冲一直没有放弃。
柳乐不知丁冒要说的下文是什么,心已经抽紧了,眼睛却瞅着墙根,好像心不在焉般点一下头。
丁冒继续说:“本来都好好的,怪就怪我那天要上街去逛。我走在街上,有个牙婆我们叫她乌大婶子的,啊呸,什么大婶,老虔婆!她拉住我,说她认识的一个人,也是做这号买卖的,只不过不大上京来,这回来一次,那人告诉她,多少年前他卖了个瞎了眼睛的小姑娘,谁知如今又见了,出落得多么好,卖亏了,很是和她抱怨后悔了一通。
“我说:‘你们拿人买来卖去,赚几个昧心钱就算了,还只无厌。什么亏不亏,这些腌臜事儿,我没耐烦听。’
“她嫌我着急,说马上讲到正经事,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这个人如今离了京城,我也不怕他来怪我,和你实说罢由他手里卖了的这个姑娘,倒有几分像你们公子丢了的妹妹。’
“我答:‘说得你好像亲见过我家大相公的妹妹,那你该知道,她可不是瞎子。’
“她说:‘事情就在这儿刚得了那女孩儿时,也不瞎,是后来生病才瞎的。我把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年岁、地点全都对得上。这不,赶快来告诉你。我是好心,决不贪图你们银子,只因禹公子素日担待我,他果真能找到亲人,老身也积些阴骘。’
“她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心里有点犯嘀咕,回去后全告诉了大相公。唉,真不该信那老妖婆,一出事,她就逃得没了踪影,这次回来我又去找她,听人说她早就死了,不知真假,反正再碰到我手里,看我揍不活她!
“当时大相公找她去问,她在中间弄鬼,说那姑娘愿意见面,不过未确认之前,不能叫姑娘家人听见,姑娘的养父和养兄不好说话,不过他们常常不在家,可以约个家中无人的时候大相公去姑娘家认一认。如此便约好了,谁知这一见大相公就被拿去了官府,可不是冤枉透顶!”
“你说他是去找妹妹!”柳乐腾地站起来,“可是他,他那时亲口对我说,说他……若是冤枉,他为何要认……”柳乐不敢再想,他们是怎么逼迫他的?
丁冒拳头向桌上一砸:“因为那真是他妹妹。不,我不知什么真不真假不假,但大相公认她是,姑太太也这样说。要么是他们信那姑娘乱说大相公的妹妹丢时还小,自己未必记得,还不是随口乱说?要么就是看她长得像姑太太姑老爷年轻时的样子。反正我是不大信若真是他妹子,怎么能害自己的哥哥?”
柳乐跌坐回凳上,她想张口,嗓子里却沙沙的。她知道禹冲有相认的依据他曾告诉她,丢失的妹妹左手腕内侧上方有半枚铜钱大小的浅红色斑记,样子像片莲瓣,是落生时即有的胎记。女子身上的记号,不好向外人、尤其是向男子说,所以禹冲只对她一人提过。
她仿佛看见禹冲与盲姑娘见面,拉住她胳膊查看,却被误作是欲行不轨。不对,即便他寻妹心切,也不至于那样鲁莽。再者,那姑娘证词说禹冲早就诱|奸了她,确是禹冲没错,而且禹冲被抓时,她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乐心中一团飞絮乱舞。
终于,嘴巴能发出声来了,她问:“这么说他们已经相认了,他妹妹还要告他?”
“到底相认没有我是不知道,赴约之前,大相公让我先别告诉姑太太,怕是空欢喜一场,可他一被抓,我不敢再瞒,赶紧把前因后果都对姑太太说了。姑太太先去狱里看大相公,不知说了什么,回来她又找那姑娘,也见到了,再回来她就哭,又给姑老爷烧香,说找到了闺女。
“她又去找那断案的老爷,说其中有误会,要翻供。那可真是个青天大老爷啊”
丁冒咬着牙,脸颊一抽一抽地说:“他绝不肯通融,他说,若翻供,可见先前是诬告,在公堂上言语不实,有意诓骗,也要论罪拿进去。那姑娘未许过婚姻,违背尊长,与人有私,念她年纪小不懂事,尚可饶,但若加上诬陷一罪,就定要问三个月徒刑。
“姑太太回来又哭,说她花骨朵一样娇的闺女,眼又看不见,要是被拿进牢里,怎生禁受得住,哪还能活着出来。她说已经问过了,相公最多判罚一年苦力,忍一年,一年以后他回来,一家人还能团团圆圆在一处。”
丁冒又灌了一杯水,身上哆嗦了一会儿,柳乐却没察觉。
他接着说:“那时姑太太总是哭,自己对自己念叨,我也听见一些。
“她说,就是认了闺女回来,往后怎么办?还有个孩子,要嫁人也难,何况怎么舍得她去嫁人,不是把女儿又丢了?人家还要欺负她,只有自家人才放心。大相公和她表兄表妹,正是一对。闺女因为眼睛瞎了,才失了脚,怨不得她;她生得又那样好,大相公一定会喜爱,要是早年没丢了她,他们早就成亲了。如今也不算晚,姑老爷虽说不在了,可是大相公有本事,一家人在哪儿都能过得好。
“便是这样的话,姑太太对着墙念叨,对着桌椅念叨,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念叨着真动了念头,起了念头,又去对大相公说,只等他服刑回来,要他娶他表妹,一家人离了京城,去别处好好过。姑娘想,大相公是姑太太从小养大的,心里岂不是想着要报她的恩,她这样一求,大相公还能如何?”
“他答应了。”柳乐喃喃地说,没有看见丁冒焦急地摇头。
第70章 大相公可能还活着!
柳乐想起禹冲入狱后, 她去见过一回禹冲的姑母。一向疼爱她的禹大娘握着她的手流泪:“姑娘,禹冲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姑娘,能找到更好的郎君, 你和禹冲”那一夜间花白了许多的头不住摇着, “你忘了他吧。”
当时她还安慰禹大娘:“他没有做坏事, 他不会的,你别信那些人胡说, 等我去问他。”直到她自己去见到禹冲一面, 亲耳听见他本人口里说出一样的话。
后来禹大娘自缢, 她以为是受不住禹冲获罪的打击, 如今看来,那位姑娘投湖身死才是主因谁能受得了刚刚找到的亲生女儿得而复失?
“这些事, 你们怎么没一个人告诉我?”
“怨我, 一开始我就该直接去找姑娘。”丁冒懊悔道,“本来我以为只是误会, 没想到后头竟越闹越大。等到姑太太把那人认作闺女,便不准我讲别的。我不知道大相公有没有告诉计相公,我是对谁都没说, 只想偷偷找姑娘, 商量个主意, 但……柳大爷说, 姑娘要去牢里探大相公,有话大相公会当面和姑娘说。”
他没告诉计晨, 他谁也没告诉, 他太傻了, 怎不实说呢?柳乐心里正难受,听见“柳大爷”, 猛地一惊:“是我哥哥不让你来……”
“姑娘,这话大概我不当说。”
“你只管说,我哥哥不让你见我,后来呢?”
丁冒又哆嗦了一阵:“大相公他是绝对不肯骗姑娘你,姑太太那一套办法,他没说不行,也没吐口应下。我想,大相公是要等着先和姑娘见一面再说。可是,有一天,柳大爷去看大相公,不知讲了什么话。第二天,姑娘再去牢里,大相公就认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