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前日哥哥的话对上了!柳乐想冲出门去,身子却像被钉在凳上一般。
她知道,哥哥心底里不太赞成她和禹冲,虽嘴上没明说,但言行间带出一点儿意思。原因她也猜得到:一则因为禹冲不是衣冠宦族出身他只有一个姑母,即便姑丈在世,也不过是个白衣;二则因为禹冲自己亦不曾中个举人那年秋闱时他不在京城,错过了。事情确实可惜,若进场他未必不中,他与计晨学问相当,计晨便是那一场中举,次年又高中了进士,但禹冲才二十岁,再等三两年不算什么,哥哥却偏要因此看他不称意。
可以想见,他一入狱,在哥哥眼里更成了个什么样?哥哥大概也不信禹冲有罪,可是本来有这些不满积在心中,宁可顺水推舟,让禹冲和她彻底断绝。哥哥了解她,除非禹冲当面承认,她才能死心。所以哥哥先去劝禹冲,不知怎样真说服了他。
柳乐呆呆注视前方,听见丁冒说:“姑娘莫怪你兄长,柳大爷并不是存心要害大相公还是怎的。柳大爷也着急,到处想法子,找人说情。可大相公到底给关进了牢里,即便无罪出来,名声也不好听。柳大爷自然是望着姑娘好,人之常情,假若我有个亲妹子,我也这般。再有,那时除了去牢狱,姑太太自己还出过几回门,说不定去见过柳大爷。她也知道大相公不愿和姑娘分开,我想,说不定是她求柳大爷帮忙……”
对,不怨哥哥,也不怨禹大娘,不能把过错一股脑推给他人。是怨她自己,她和禹冲相知相恋一场,为何不信他?为何轻易相信禹冲编出来的借口?为何她没有多想想,多问问,为何禹冲受冤的事要由别人来告诉她?
现在还不是只顾悔恨的时候,柳乐猛地惊醒:“你接着说。禹大哥认了罪,你跟他去漠南,在那儿是如何?”
丁冒重重喘了几口气:“我听见大相公认了罪,被判服苦役,知道是没办法了,我就收拾东西,预备着和大相公一起走。但是大相公不让我去,他放心不下姑太太,让我留在家。我争不过大相公,只好先答应下了。
“谁知,大相公刚离京没两日,那天姑太太说想搬去城外住,差我去看看,我出城跑了一趟,等回家,看见门前围满了人,近前一看,竟是姑太太她……她已叫解了下来,等着官府派人来验尸。
“邻居们都在议论,说事情蹊跷,恐怕是贼盗之人听见大相公的事,知道家中无男子,过来谋财,害死了姑太太,伪作自缢。
“我吓坏了,心里怎想怎不对:要是衙门来人,少不得把我提去,若认我有嫌疑,我如何辩解?我眼睁睁见大相公受冤屈,要是我被收进监牢,还想着能出来?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吧,追大相公去。我顾不得别的,没和姑娘、也没和计相公打招呼,当时趁着没人注意,去我那屋里拿上几件东西,当夜就出城了。
“跑了七八日,终于追上了大相公。但我还不敢近前,怕京城里面有人要来拿我,只敢偷偷跟着。后来果然看有差人骑马赶来,我以为是通缉我的,吓得要命。正好那几个差役在一起喝酒,说的话被我听见了:原来不是抓我,是大相公身上的罪名变重了告他那姑娘竟投了湖,她一自尽,她家里人又往上告,虽不是大相公直接谋害,但到底是一条人命,衙门把大相公的一年苦役改判作三年,差人就是来送这个公文。
“我一听不是拿我,便不躲了,买通差人,说我是大相公的家人,要跟着他一起走。我是担心大相公:他为了姑太太,明明有冤屈却认了罪,如今姑太太没了,那不知是不是表妹的也没了,我怕大相公钻了牛角,一个想不开也……
“大相公一看见我就晓得又出了事,要不是他逼问,我还不敢实说。姑太太是他亲姑姑,又像他亲娘一样,大相公心里得多难受!可是听我说完,他一滴泪也没掉,只说:‘你不要声张,悄悄跟着,等到了地方,去了这些再想法子。’他指的是身上套的枷锁。
“姑娘,你懂得他的意思?他是想要跑。我知道他决不肯就那么算了,可要跑谈何容易?我一路上也听到好些事:有人说服苦役就是想让犯人死,又不许犯人死个痛快。路途就是一关,要戴着枷生生走去,若是侥幸没有饿死、渴死、冻死、累死在路上,等到真格开始服苦役,比路上还难十倍!活着逃出去?别想!我看大相公存了这个心,心里直发怵,真恨不得有通天彻地的功夫,一早救出他,可我半点儿法子没有,又不敢劝他当时的模样我瞧都不敢瞧。”丁冒打了个颤。
柳乐可以想出禹冲的样子眼睛黑得怕人,又像是冒着火。在她面前,好像看见那样一双眼睛瞪着她,不甘,怨恨。当他受尽折磨死去时,有没有怨过她?
她觉着身上好冷,脸像生铁一样硬绷着,眼泪冻结在眶中。
丁冒接下去说:“我一直跟着大相公,在路上走了近半年,到了漠南,犯人都关在一个叫做乌牙山的地方,就在那山底下开荒。”
“那时我在附近找了个村庄安顿下,每日还能见到大相公,只不过旁边总是有人,商量不得。大相公话也很少,我不知他是什么打算。过了约莫三个多月,一日我起来,到处找不到大相公,问了人才知道是要一些强壮的犯人去开山,大相公被挑了去,给押进了山里头干活。
“那地方叫管子岭,只有一个山口可以出入,看管得更严,像我们这些家人都不得靠近。那时我身上也没了银钱,只能在当地能找到什么杂事就做什么,得了钱就去贿赂差人,求他们给大相公捎些吃食穿戴。
“我们刚到时是夏天,夏天也苦,可冬日才是真正难熬,入冬后,冷得石头都能冻裂,何况大相公又在深山中。那儿冬日长,春天到得晚,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大相公熬不到开春。过了年,总有两个多月,才慢慢暖了一些,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没一个月,人家说大相公死了。”丁冒抬起眼睛,“姑娘是不是也听说……”
“是,我收到消息了。”柳乐空空洞洞望着前方。
“当时我要去认大相公的尸首,可他们说我非亲非族,不许我去。没见到尸首,我怎能相信大相公是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是他们弄错了?
“那里死了囚犯,也有个地方埋他们,只是胡乱立块牌子做记号,和乱葬地差不多,并无人看守,我便想去找……找到大相公的骸骨,若真是他,我得好好葬了他。每天夜里我偷偷去挖,有两三具尸首是新埋的,我都挖出来看过,绝对都不是大相公大相公化成白骨我也认得出。我心里暗暗高兴,又把那些死人埋好成原样,我想大相公是不是真跑了,别人当他死了也好,可不能让人知道。
“从坟地回来我又想:若大相公跑了,能跑去哪里?他不可能一下就到了山外头,肯定是还藏在山中。可是犯人都有数,并没听见说短了人。我越想越想不通,见不着大相公,我也不敢离开乌牙山。怕人起疑,我就说我没家没口,回去也没有营生好做,不若在这里继续干活,攒够盘缠再走,那些人都不理论,我便留下了。
“因为那里太苦,看守们多是当地找来的,也有京里派去的差人,呆不长,一年换一回。后来我才想到,正好是刚换了一拨差人,就说大相公死了,尸首又不对,那八成是大相公做了手脚,新来的差人不大识得他,被哄过去了。所以,大相公可能还活着!
“可我实在不知怎能找到他,过了半年,又到冬天了,我根本连大相公一个影儿都没找见。我想着再撑一冬,到来年开春再换看守时,探探山里有没有动静。谁知年底下,又出了更怪的事。
“有一天,我突然听见有人打听大相公,不是官差,看不出是什么人,但我疑心他们是由京里过去的他们是两个人,不单打问大相公,还问跟着大相公的有没有人,也就是找我。
“幸好和我相熟的两家人没透话给他们,其他人又不清楚,没叫他们问出我来。可那两个人老也不走,我就不敢在那里呆了。那时候我才想起,当初我从京里急着走,一是为追赶上大相公,二也是因为那时我就觉得不对,但说不上不对在哪儿。
“我细一想,大相公固然是叫人诬陷的,可是姑太太,还有那不知真假的表妹怎么也相继都出了事,怎么这么巧,好像有人故意要把大相公一家赶尽杀绝似的。我就知道那两个人一定没安好心,一定是有人要害大相公,怕他不死,派这两人来查探。姑娘,你说会是什么人?
“姑娘,姑娘?”
第71章 他可能不是有心,可是……
丁冒怕有人过来, 不敢大声喊,低声唤柳乐,焦急地盯着她。
终于, 柳乐开口说出几个字:“好大的风。”
“你说什么, 姑娘?”
“那边是不是有很大的风?”
“可不, 那里常年刮大风,不是个好地方。不过……姑娘?”
“我都听见了。”
丁冒便说:“就是这些话, 我全告诉姑娘了。我怕被那两个人找到我, 我也活不了, 后来没法儿, 我还是回来。一路走着,一路给人家做活换钱吃饭, 找不到活时, 也到处讨几口饭吃,又病了几场, 耽搁了时候,走了一年多才到京城。一回来我就找大相公我想他若果真活着,若能办到, 他稳定是要回京。谁知我在城里各处都找过, 哪里也没见到。”
柳乐费力地听丁冒说话, 狂风仍在她耳边呼啸不绝。
“我想过找计相公, 但又想他在衙门里做事没几年,怕是帮不了忙, 还可能坏了他的前程。姑娘别怪我, 我想找谁怕也是有心无力, 只能来求姑娘。我只愿能再见大相公一面唉,不成, 那些都是瞎猜的,我现在还没找到大相公,那他大概……不过,今日告诉姑娘,我就是立即死了也不怕,就是大相公死了,他也能够瞑目了。我不中用,只求姑娘看在往日份上……求姑娘替大相公伸冤。”丁冒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地磕头。
“我会。”柳乐严厉地说,“你起来。”
丁冒连忙自己站起,身子晃了一晃。柳乐这才仔细觑了他的面色,发现他额上全是汗珠。“你还病着!”
“不相干,”丁冒勉力笑道,“我刚才混说的,我暂时死不了,没大毛病,就是久没吃过饱饭,刚才这一顿,我已经好得多了。”他虽是挂着笑,可是脸色十分不好,额上不断地渗冷汗。
柳乐暂且把其它思虑丢开,问他:“你有住的地方没有?”
“原先大相公的住处不知是不是有人住了,我也不敢回去,随便找间冷铺混着。”
“要不然我送你去”柳乐忽然停住,她不能送他去父母那儿,也不能让他去找计晨。他陪禹冲那么久,就如禹冲的亲人。好不容易找回禹冲的一位亲人,她能再推开他?
她飞快地打定主意:“我们不能在这儿多待,我先带你回王府。若有人问你,你只说是我的街坊,自小就认识的,别的事不用多说。”
丁冒呆了一瞬:“不成不成,姑娘,我不去王府。姑娘是好心,我不能连累你。”
“你跟我去!刚才你说的我要先想一想,还有些话要问你。再说,你在外头万一被人认出来,恐怕……王府毕竟安全些,你放心,不会有人抓你走,也连累不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