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神不安吃了早饭,在屋内简直坐不住,就怕予翀会突然进来。出去走一走罢,一眼看见那座小山,想起昨夜不知是如何从那儿回来的,脸上的烫热,就好像挨着炉子烤一样。她绕过小山,一径走出了惊春园外。
走不多几步,听到几个小丫头欢闹的声音迎面飘来。柳乐这时候怕碰见任何人,一闪身,避在树后,只听几个人嘻嘻哈哈道:“你不知道吧,今天是财神诞,咱们吃酒,是为给财神庆生日。”
“呀,难怪,这可是个好日子。”
“王妃肯定也猜不着是这个由头,咱们告诉她去。”
“王妃能不知道么,你别急着说,倒像讨赏钱去了。”
“我不说,就你一个进去,你只问问王妃想吃什么。”
声音远了,柳乐且不敢动,往僻静处坐了一回,估摸着那几人走了,这才回去。
巧莺迎上来说:“王爷今天请府里的人吃酒,特别问姑娘……”
柳乐忙不迭地打断:“还早呢,我换上衣服,先骑马去。”
在马上迎着风一跑,她的身上又热乎起来,不敢动、已经僵住的手脚慢慢变得灵活,而停滞的思绪也慢慢开始流淌。她渐渐地看清楚,昨夜她并没有醉,没有完全醉,不过是拿醉酒当作借口,假装不知道,便可以心安理得接受那一时的快活。为此,她忘了之前那么久的自好、坚持。
哦,不对,以前的事她也看清楚了:她的坚持什么坚持?不跟他说话,对他板着脸,不理他?这些算什么,只是巧莺说的,“使性子”而已。而予翀看穿她害怕烦闷、害怕孤单、害怕受到冷遇,他不过轻轻抛出个饵,她便近前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柳乐脸上挨了一掌似的,火辣辣地疼。
甚至那只小猫,当它完全信任一个人,才肯亲近他,而它倔强时亦是真倔强。她连一只猫都不如。
难怪他敢,难怪他还能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抱住她不是因为他是王爷,而是因为他拿准了她。巧莺以为她敢对王爷“放肆”是有恃无恐,巧莺错了:他会对她怎样,她从来没有拿得准过,是她自己叫他捏住了。
不怪他将她看得那样轻现在,她自己也看清了她落在予翀眼里的模样,大概就像道旁的野芹菜花,美是有一点美,贱也是真贱。
不是这样!她年轻、好强的心用每一下跳动驳斥这自轻之言。
风把春日温暖的、混着阳光味、泥土味的气息送到柳乐鼻端。她用力呼吸着,她的心用力跳着,感到昨夜躺在水波上时那种感觉:尽管她浑身那样轻软,轻软得似乎能融在水中,让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身体,但她依然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跳动,一下一下,跳得那么有劲、那么欢快,和着他同样从胸膛深处发出、振颤了她的身体的强劲的搏动。
她想起了他看着她的目光不可能是假的。我就去问一问他,对着他的眼睛,让他告诉我,他到底是怎样看我,他又不怕我,他至少会说实话。柳乐向自己说。
坐进马车,车轮滚动起来了。她突然又记起另一回和他同在马车中的情形那次之前,她不也相信自己受他珍重?让春风吹鼓起的勇气忽地消散殆尽,柳乐知道她不敢去问他,去自取其辱。她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闭上屋门,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到前几日那般;要么,去吃财神爷的生日酒,顺水推舟,夫妻 “重归于好”。
“我该怎么办?”有个声音问。
另一个声音说:“哪样都是虚伪既厌他,就走。为何还留在王府?”
先一个声音跳起来,分辩说:“我能去哪儿?他能答应我走?”
另个声音冷笑:“你没问,怎知他不答应?怕他不答应,干脆连招呼也不必打,只管空身一走,谁还四海之内通缉你不成?”
先头那个声音好笑道:“原来要我自己跑掉啊,我倒是能办到,不过,这算不得什么好办法,以后再不回去见爹娘了?我舍不下他们。”
“舍不得爹娘?你是舍不得做王妃的锦绣繁华吧。”
那个声音发狠道:“对,正是!做了王妃,要我再回去当那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我不惯了。”
“哼,王妃做得不如何,倒学会一套口是心非。经了繁华,不能过冷淡日子,谁都是这样,你偏以为自己能超出流俗,才假模假样地承认;真正不惯的事情另还有,你便不敢认人家高兴起来,哄着你好玩,也有一时半会儿像是捧你在心上,你不是喜滋滋地受了?人家不高兴时,当然也能把你摔下来,你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走吧,怎么伤疤还没掉便又凑上去,怎么人家多看你一眼你就沾沾自喜?看着吧,将来摔得更狠的时候只怕还有,受不了你也得受着,谁让你看他是个锦绣人物,舍不得看不见他、把他丢开。这话对不对?”
这边讥诮的调门一抬,另一边就矮了几分:“扯这些听不懂的话干什么。谁说我口是心非,我又不是吃他哄才嫁他,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是谁要扯这些?要么走,要么留,选哪样?”
“我已经说了,我是舍不得娘,舍不得爹爹,我这就要去看他们。”
“躲去娘家吗,躲一时罢了。再说,躲什么,莫不是被道着真病了?”
两个声音吵个不休,柳乐不知该听哪个,忽然喊一句:“我要回家看爹娘!”把巧莺吓了一跳。
柳乐敲一敲车壁,对车夫说:“不回王府,去柳宅。”
第68章 禹冲当时喝醉了?
柳乐见了父母, 又是另一种羞愧,嘴上只说忽发奇想要回来看看。正巧她帮柳掌奇编的书稿第一卷已印了几千本,在各书肆销路甚佳, 还要再印。柳乐又想尽快编出第二卷, 有不少事需请教父亲, 便提出要在家多住几日,当时便唤跟着的人说:“你回去禀告王爷, 我在这里住三天。”
好在这一段她日日骑马, 脸上气色极好, 而且先前柳掌奇没有见到她, 只听江岚说女儿瘦了许多,未免担着心, 这回大家便以为她是专门回来给父亲瞧瞧, 为他宽心之意,因此都欢欢喜喜, 立即收拾出房间请她住下。
就连柳图也不诧异,不拐弯抹角地打探。
柳图近来心上正得意,唯独见到妹妹自感愧疚。得意的是这件事:柳乐大愈后, 皇帝下诏请柳升和柳岸伴大皇子读书。谁都知道, 大皇子早晚会被册立为太子, 自小与他一起念书的伙伴前途不可估量, 多少人巴不得自家孩子能去,柳家倒好, 两个小儿都得此尊荣。而柳升兄弟也争气, 与皇子处得甚好, 甚至有一日,带了大皇子来家里玩耍, 让柳图亲眼见到三个人亲如手足。封妻荫子,柳图一生所求莫过于此,如今眼瞅着两儿的灿烂前程多是没跑了,他比自己做了封疆大吏还要高兴。
他晓得是王爷在圣上面前说了话,而王爷自然不为别的,只为了他们是柳乐的娘家亲人。他还隐隐感觉出,王爷要为柳词留意一门真正好的亲事。想到自己曾动过将柳词送去王府的心思,他自是羞愧难当。
柳乐本来也为此对哥哥怀有芥蒂,可是事情既已过去,看见哥哥愧疚,她又不忍了。何况她现在根本不愿去想予翀,只要一心念着家人。为愧,为遗忘,为感激,兄妹三人都闭口不提王爷王府,只说些旧日趣事,一家人便又如旧日一般其乐融融。
柳家新宅花园里有间风纤亭,柳掌奇每天早晨在亭子里写字,柳乐这几日亦天天都来陪他。
第三日,她忽想起来,问父亲说:“柳升他们上学去了,家里也没个书僮,我不在家时,谁给爹爹研墨?”
“柳词呀,怎么?”
“那以后妹妹出嫁了呢,我再回来侍奉爹爹好不好?”柳乐半撒娇地说。
柳掌奇停笔笑道:“妹妹出嫁了,少不得请你母亲来研墨。”
柳乐故意瞪起眼睛:“娘已经操劳了这些年,还不叫娘多歇歇,好不公道。”
“那边的雨秾轩,你母亲极爱,放不下那几株秋海棠。你爹爹倒会摆弄花,以后我就去那边写字,等我给花浇水,你母亲就为我研墨,这可公道了吧?”
“公道了。”柳乐笑着说,“我再去和娘说说话,这几日怎么总找不见她似的。”
“你去雨秾轩,这时候她肯定在那儿。”
“好。”柳乐答应着去了。这次回家她的确还没有和母亲好好说过话,不过母女间似乎用不着讲许多话,柳乐只要靠在江岚身边,便能感到安慰。
通往雨秾轩有细细一道小径,两旁各种着一片秋海棠,没开花,但那叶片绿得放光,背面又是紫红色,煞是好看。柳乐怕踏了它们,小心翼翼迈着步,才走了一半,先听到叹气连连,正是母亲。她不知母亲因何忧虑,走近过去,听见江岚说:“……巧莺也是吞吞吐吐,我看他们肯定还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