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柳乐在她那间从小长到大、此时布置的纷华靡丽的闺房中静静坐着,一滴眼泪都没掉。听外面锣鼓报吉时已到,她站起身,和家人互道了保重的话,抬手止住哥哥,自己走出门去,跨进镶金裹铜、披挂得红炽炽的大轿,这才合上盖头,随后便陷入了恍恍惚惚之中。

婚礼好似一场鸾歌凤舞、一阵急管繁弦,柳乐只是感到不真切:一时她觉得自己是赴别家的喜筵,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在台上扮戏,再不然是皮匠手里提的人影子;可最让她奇怪的是,和她拜堂的人比她自己更不像真的。

柳乐对晋王本不熟悉,再加上身旁站的这个人一言不发一声不出,她甚至疑惑是不是他去外地还没回来,胡乱找了个人充数。

不去管他。随即她记起这是自己一年内第二次披上嫁衣二月,十一月,年头和年尾,中间又有多少事啊。这时她去回想,偏偏一件也想不清楚,仿佛叫飘飘渺渺的云雾遮着,只有这两桩婚礼,如云雾中探出的两个山尖,实实在在又不可思议。

拜堂之后,她让人引入卧房坐下。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她从酉时坐到了亥时过半。隔一刻,屋里的嬷嬷和侍女就告退几名,直退到满室里悄没声的。

巧莺沉不住气了,小声嘀咕:“怎么一个人都不见。”又向柳乐耳旁说,“姑娘你累了就先靠一靠,想不想吃点儿东西?”

柳乐摇摇头,旋即把盖头摘下来。“我不饿,你也歇着吧,不会有人来了。”

巧莺向她脸上一瞧,不觉呆住:“姑娘今天美得我都认不出了。”

“行了,快帮我把这个拿下来,沉死了。”柳乐去卸她那顶凤冠。她戴着实在难受,头上颤巍巍像顶着盏宫灯似的。

巧莺自己也是满头珠翠,劝柳乐说:“等等吧,姑娘,难道不叫王爷先瞧过……”一瞥眼,她看出柳乐面上笼着一层愁容,哪里是新嫁娘那种虽含羞却带喜的模样。

巧莺不吭声了,小心地把柳乐缀满了珍珠和宝石的凤冠摘下来,放在案上,又一挥手:“姑娘你看这些东西,我都不敢动一动的,生怕碰了哪里。”

柳乐除去了头上的负担,周身松快许多,这才向四面去看。面前是间大屋,以卧房来说相当敞阔,灯光照耀下金彩交映,满室生辉。她先瞧见镜台右边一座盆景,釉里红大盆,内中栽一株结满红果的石榴树,四周点缀着绿松石、青金石雕的花鸟小景,碧玉的叶片、玛瑙的花果嵌在珊瑚枝上,果子个个饱满,也有裂开嘴的,里面一粒粒的石榴籽俱细细刻了出来,灯光映照下,整棵树异彩辉煌;左边对称摆着一盆柿树,这是太皇太后赠给新人的礼物。另有来自皇帝、皇太后的各样珍玩不可胜数。

柳乐也没心思多看,“不必管它,估计摆几天就收起来了。”

巧莺去净室转一圈出来说:“我去外头问问,看哪里有热水。”

“算了,明日再说吧,我累得很,想睡了。凉水有没有,擦擦脸就行。”

柳乐一件件卸下钗环,把脸上的妆洗干净,让巧莺在外间睡了,自己便也躺下。衾褥柔软馨香,躺着很舒服,她虽身子困乏,可是骤然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一时睡不着,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柳乐赶紧用手去擦,强自忍住,但泪水原是你越忍它,它越要汹涌地淌出来。她怕第二日要人瞧见眼睛肿,猜测是受冷遇之故,那就实在太可笑,便急忙在脑中搜寻一件新鲜、且与自己全无相干的事。她想到了那棵石榴树:不知那些石榴是怎生雕出来,又怎生镶上去的?要是揪几只下来,在手里抛着一定好玩。不过,就算不肯听从太皇太后的美好愿望,也不必对她不敬,她是位很和蔼的老人家。柳乐想起了儿时,想起了对自己万分疼爱的祖母,鼻子又酸了;赶忙又去想今日一直戴在头上那顶华丽的凤冠,胡乱猜上面有多少颗珠子;又想所有那些美丽、无生命的物件。这间屋子中充斥着那样的东西。她不禁后悔刚才没看清,想要爬起来,把各处都细细看一遍,但又怕吵醒巧莺她也累了一整日,外面静静悄悄的。

察觉到屋里屋外的安静,柳乐突然慌张了,好像有个人马上就要大步闯进来,打破这非常宝贵的安宁。好几次,她觉得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可是朝那里一望,除了帘子一动不动垂着,什么都没有。

“柳乐”有人轻轻唤。

柳乐倏地睁开眼,懊恼地发现自己已经差点儿睡着,又惊醒了怎么,她还没把那声音听真,便急着从梦里逃出来?

未必就是禹冲,她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他了。

即便是他又如何?她后悔了:刚才该回头,听听他说什么,是真诚道喜,还是满心悔恨、说些言不由衷的庆贺话?

大概他什么都不会说吧。

有一个雨天,她去邻居家借样东西,开门却见禹冲独个儿在门前徘徊,看见他,她高兴,又感到惊讶,因为那天既非过节,也不是谁的生日,天下着雨,而他前一日刚来过。

“你怎么来了,找我爹爹?怎么不进去?”

他踌躇道:“我没事,不是找老师,我还没想好说什么。”

于是她一下子都明白了,心头漾起一片欢喜的涟漪。

他等她从邻居家出来,却还不肯进屋。 “我走了。”他站在她家门前说。

“都到这儿了,不进来坐坐?”

“不进去了,下着雨,老师肯定要留我。”

“那你来干嘛,岂不空跑一趟?”

他的伞沿微微覆着一点她的伞沿,他在伞底下笑:“怎么是空跑,这不是见着你了吗。”

停了停,他又说:“我是正好要办件事,顺道来的。这雨怕还要下几日。你快进去吧,别踩湿了鞋。”

“等等,”她叫住他,朝他一笑,“以后若是刮风下雨,你就别往这儿跑了,我就当作你来过。”

他也一笑,执拗地望着她:“我会来,要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才算。”

即便他还挂念着她,他的魂魄也早已经飘散无踪了。他会化作一阵风来看她吗?

说也奇怪,在这一瞬间,她分明地听见窗外枝梢摇摆的轻响。

你可真选了一个好时候。柳乐轻轻说,最后一滴泪啪嗒落在枕上。

终于,睡意又回来了,可是蝉翼般的帐子根本遮不住烛光,而她不惯睡觉时有光亮。她想去吹灭它们,又记起这是花烛夜,一对红烛要燃到第二日早晨,吹不得。

她把头转向另一面,裹紧被子睡了。

第28章 何况妹妹现今是什么身份?更不能招人话柄。

柳乐从小就习惯了家里热热闹闹。柳家家宅不大, 人却多,有她们兄妹三个,又有父亲的学生出入, 后来哥哥娶了嫂子, 添了两个侄儿, 母亲玩笑地抱怨说:“一不留神就要踩着谁的脚。”

嫁到计家时,可能是长了几岁, 性子沉了几分, 她开始喜欢清静。不过董素娥愿意媳妇们在跟前陪着, 高娴也喜欢闲聊, 计晴和两个小侄女都喜欢找她玩,即便计晨不在家, 她能独自一人的时候并不多。

直到现在, 柳乐才知道“清静”究竟能静到何种地步。起床时,有人送来衣物, 吃饭时,有人摆好桌子,除此外, 那些人不知待在何处, 好像沙子撒入湖水一样难以寻觅;偌大一个王府, 能与她说话的只有巧莺一个。

这两日每日一早, 宫里一个板着脸的嬷嬷过来,教她一两个时辰的宫廷礼仪, 顺带还传了太后的懿旨, 可能是体谅她, 特意免她新婚前几日入宫请安,以后每月逢五逢十进宫。

或许她学得快, 那嬷嬷来了两日也就不再来了,柳乐心中着急,偏又无事可做,只能对着一条条红色的檐柱发呆。

巧莺悄悄说:“这些人,你说她们没规矩,该做的活儿也做,说她们懂规矩,怎么一个个冷冰冰的。再说,主子不在,他们就一点儿都不奇怪?”

柳乐也不明白,想来,王府里行的大概是另一套规矩。

照习俗,新妇三日后要回门,柳乐担心这里的规矩也是两样。毕竟,她连做太后的婆母还没有去拜见,不知准不准她先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