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一早郁郁地起床,一位宫女进来说:“今日王妃归宁,轿马已备好,礼单请王妃过目。”说毕呈上托盘。
柳乐险些蹦了起来,刚要伸手去拿,又先问:“王爷一同去吗?”
“殿下说这次不能同往。”
柳乐暗自高兴,从盘上取下礼单来看。“太多了。”她自语,走到桌边磨了少许墨,拿笔先划去大半,想了一想,又划了几笔。除去几坛子御酒,几屉内造点心,每人只留一样:父亲是一部拓印书贴,母亲是一条抹额,哥哥是一套竹木茶具,嫂子和妹妹各一面宫制靶镜,大侄儿一方端溪砚,小侄儿一张牛角小弓。
“这些便好。”
宫女领命下去,柳乐兴奋地对巧莺说:“快收拾一下,早饭传了么,吃几口咱们就走。”又补上,“到了家里,这里的情形也不必细说。”
巧莺笑道:“眼见为实。姑娘打扮得如花似玉,衣锦还家,顶一千句好话,还用我说什么呢?”
要走时,果然已有一乘轿辇在外候着。数十人骑大马行在前后,一路少不得执事开道,浩浩荡荡到了柳宅前。巧莺上前把柳乐搀下轿,柳家早有人等在门口,连忙拥进家门。王府的随从留下四个在门外待命,一队车马才调头回府去了。
虽说离开家才几天,可出嫁了再回来见亲人,宛若隔年一般。柳乐拉着母亲,江岚抱住女儿,都向对方脸上看了又看。
柳乐这两天虽然起床早,晚上睡得亦早,每日下午都没什么事,休息得很足;王府里一无尊长,二无贵客,吃饭时就她和巧莺,还挺自在,外加饭菜可口,吃得也不少;再说她的心绪论起来,嫁之前她更忐忑,等真进了王府,见不过是那么着,反还放松了些。因这些原因,她这次回家,面容上真比两日前还更显出几分滋润,江岚一见,心已经放下大半。不过,到底有一番伤感,与母亲、妹妹见过后,柳乐抹着眼泪说:“我去看看父亲。”
江岚说:“你爹正写字,等下再去吧。”
柳乐知道父亲晨起要写一篇字,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不禁笑起来,又问,“嫂子呢?”
严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听见话急忙进屋。柳乐拉着她不让行礼,又叫两个侄儿,要巧莺把各人礼物拿来,大家看了一回。
江岚因笑道:“你哥哥还在外面不敢进来。”
“这有什么关系,快进来。我还以为哥哥今日要上衙门去。”
话音刚落,柳图红光满面地走来,躬身行了个参见大礼,把一家人都逗得笑了。
喝完茶,严华便带柳词和孩子们出去。柳乐以为母亲要和自己讲些贴心话,江岚却说:“计家太太今天一早来了,说要是你回来,想见见你。她在你妹妹屋里坐着,我去陪她一会儿,等下你也过来看看她。”
“嗯,等下我先去看了爹爹就过去。”柳乐答应着。
江岚刚转身出门,柳图便对柳乐使眼色:“人家家女儿回门,她一个外人掺和进来做什么?都是娘面上过不去才留她。”
“她是为晨大哥的事着急。”柳乐脸上笼起一层愁容。
“这我也明白。自然,帮是要帮他,但这样逼着你,不是让你为难嘛。你想,你刚嫁进王府,就急着给前……前头的人说情,换了谁心里能高兴?换个方式,婉转一点儿,反正事情做了就行。比方说,我要是有事,你替我说说,那倒没什么,骨肉之情嘛;再比方说,我去帮计晨,那也没什么,是朋友兄弟一场。妹妹你看,这事不如交给我去办。只是我现在一个小小经历,虽说哪个衙门的人在我面前都不敢摆臭架子,到底师出无名。我要是个京兆尹那样的官儿,今天下午就能把计晨放出来。”
“我晓得了。”柳乐不耐地打断他,“可我也没法把你变成京兆尹。”
“怪哥哥自己不争气,提不起来。”柳图嘿嘿笑着,“反正肯定搭救计晨兄弟,我先为他跑跑看。你莫急,也要计太太莫急,先把她敷衍过去,就说这事情咱们得慢慢来。倒是另还有件事要和妹妹商量。”
“什么事?”
“我想着咱们家该换个地方住这里门前巷子太窄,连个马车都停不下,动不动堵了这个那个,进出都不方便。就是不论这些,如今左右街坊知道你成了王妃,看见我们也不自在,街上碰到了也不敢搭话,不管是咱们还是他们,都别扭。”
柳乐听哥哥说得有理,只是看着从小长到大的老屋,不免感伤:“那便卖了这间院子,换个宽敞些的地方。不过,合适的宅子一时怕不好找,找房牙子问过没有?”
柳图连连点头:“妹妹说得对,不好找!不过如今倒是碰巧,刚好赶上个合适的,在葵仙桥。先前是闻老尚书的家宅,闻尚书告老还乡时,钱家把那宅子买下了,但一直没用,如今钱家愿意原价让给我们。院子、文书我都亲眼见过,四进的宅院,后边不大不小一个花园,原价七千五百两,家具奉送,价钱十分公道了。”
“价钱再公道,我们哪有那么多银子?”
“钱鸣说银子不急,房子只管住,随我们方便了再给他。”
“他倒是拿准我们肯定能‘方便了’。”柳乐笑道。钱鸣是钱贵妃的兄长,自晋王爷来提亲,这样的皇亲国戚柳图已结识了不少。
“那当然了,还能让他的银子打了水漂?妹妹放心,我也不惯欠人家的,肯定尽快还上。”
“七八千银子,恐怕一年半载也不好轻易凑出来。”柳乐想了想,“要不,我们再找找间小点儿的,三进也够了吧?”
“够是够了,不过宅院自然越大越好,省得将来再折腾。如今不同以往,还用为钱犯愁?况且钱鸣的意思,三年五载都使得,一年半载那是不够交情、不拿他当朋友。”柳图道。
柳乐不禁要给他泼些冷水:“何必在银钱上攀交情,谁不知道皇帝也有三门穷亲,算什么稀奇,咱们就不能做那穷亲戚?总好过上去讨便宜。”
柳图一摆手:“皇家枝繁叶茂,要论亲戚当然也多,不过那些都是拐弯抹角排不上的,和我们怎么好比?
“还没告诉妹妹,那天叫人请去吃宴席,曹大人坐上首,接着就是我。他是皇后娘娘的兄弟,我当然不能和他比,但也差不太多。其实真要论起来,比方钱家,封了个贵妃就吆五喝六,他家祖上做什么的?连个进士都没出过,充什么名门望族?咱们到底是真格儿的书香门第!”
柳乐看着哥哥。当初,他像是所有人的兄长,在禹冲、计晨面前高谈快论,真有几分慷慨激昂的文人风采,怎么不知不觉竟变得这样市侩,她都认不出了。他大概是完全忘了父亲那两个最得意的学生,固然如今他们家谁也不提禹冲,可是哥哥背她上花轿,喜悦地看她嫁给计晨,这还是不足一年前的事,现在看他的样子,竟好像世上根本就不曾有一个计家似的。
可是柳乐又想起,自父亲年迈不再收学生,这些年,是哥哥用薪俸养着一大家,他可从没有抱怨过半句。不仅如此,只要手头宽一点,他就拿钱让她和柳词买布料、裁新衣,从不许她们干粗活,也不许她们多做针线伤了眼,好像她两个是高门里的千金大小姐。念及此,她再不忍说哥哥什么,只是笑着轻讽道:“我还以为哥哥快忘了我们是读书人家。”
“没忘没忘。”柳图忙道,“其实我还有几根读书人的硬骨头。何况妹妹现今是什么身份?更不能招人话柄。我都明白,不妥当的事儿保证不沾手,拿不准的我肯定先问过妹妹。
“换宅子的事我是来回考虑过,并不是为了充门面。上次太医来,不是说爹有郁气结在心里。你看,在这儿住,他难免常想起先前的事。等我们搬进新宅,带着大花园,他的心境能不开阔?而且到时候房屋多,再多几个仆人也挤得下,省得娘操劳。以后在家搭了戏台,各样班子都请来家里,娘只管坐着听戏就行。”
这也是柳乐的憧憬,她实在无法反对。“那便搬去吧。搬家的银子大概还凑得出,房钱我再想想办法,你立好字据,最多一年,到时连本带利一分不少,都得给人家。”
“自然,自然。”柳图喜笑颜开,可随即又皱眉道,“娘那边没什么,不过这事情爹不同意。我提过一回,不敢再提,如今爹只能听你的,待会儿你劝劝他。”
第29章 她最后一次眼睛看见晋王,其实与董素娥一样,就是那天晋王去计家,她们同被羞辱一场。
柳乐知道自己嫁入王府父亲就不是打心眼里赞成, 只是为了想法救计晨,才默许了,要让他再受其它“好处”, 他一定不肯。尤其是如今他的学生还在狱中, 要他享宽宅大院, 他心里不定多难受。
她沉默了一会儿,柳图出主意说:“近来爹精神不错, 我想着他可以把昔日的文稿整理整理, 有这个事情做, 只怕他还更能开怀。妹妹不妨就这样劝他:如今好些东西都装在箱子里, 取用不方便,若搬了家, 那边有间书斋, 十分宽大。”
柳乐眼睛一亮:“我也早就想着这事了。爹爹讲诗文,见地又独到、写得又浅近, 该编出一本书来。外头书铺里头没有这一类的,一定卖得出去。如今我空闲也多了,我可以帮爹爹一起编。出了书, 卖出几百几千部, 不就是挺大一笔钱吗?虽然咱们并不单为卖钱。”她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不觉中她已和哥哥站到了一边。
“好, 好!”柳图大喜,“如今可是柳太史了, 他的书, 谁不肯买?”
“父亲肯定不会署那个。还是用他的旧号, 耕云客。”
“成,这事情由他、由你定。不过还是先劝他搬家, 等他养好身体,再写新的,不往多说,三五日一篇不成问题。”柳图碰着两只拳说。
柳乐起身:“我这就去看看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