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太小,还不抬头,喑愣是一句也没听着,双手直往周朝云肩上扶,辛泽一开始还应得敷衍,见喑真凑近了要抱,脸色一变立马就急了,他气得够呛,边护周朝云边啪啪拍开喑两只手,“别……啧、嘶!不用、不用……别抢!”

他又不敢出声,只能吹着气儿骂:“……嘘!你他娘的,能不能别动了!烦不烦,弄醒了他看我打你板子!”

战事不算激烈,他们也没吵多久,争执之间无非推搡几下,波入怀中便化呓语呢哝,周朝云皱着鼻尖儿偏了偏头,辛泽腰背一僵,顿时噤了声,喑也无言,默默退几步回去。

这下了然了。

嫌麻烦?

分明是喜欢的不得了……

碍于有人还睡着,见喑停了手,辛泽也没多计较,很小人得志地朝喑白过去一眼,俯首又重新打量起周朝云来。小雀儿这会儿许是觉得暖和了,埋在他颈窝里沉沉睡着,不吵也不闹的,很新鲜,辛泽乐得他乖,巴不得他就这么一直老老实实睡下去,可他左看右看,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

冷是冷,能理解,但……他未免也钻太深了吧?

那么倩丽的一张脸,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瞧不真切,辛泽一低头,只看得见周朝云一对儿红艳艳露在外面的嘴巴,翕动着,看着确是挺馋人的,可要再往上捋捋……太扫兴,鼻子眼儿全躲在头发里藏着呢。

光看不够,他色心暗痒,探了只贼手想将那睡颜也摸上一摸。其时,劣趣甚过存眷,心中浅薄的欢喜也没能让辛泽酌出什么深量,他觊幸着那脸颊软肉弹滑的触感而将自己一寸寸贴上去,他想染指周朝云的绝不止于咫尺方寸之间,他想摘,想尝,想挑了他的下巴再搓一搓那张红得像点了胭脂的嘴儿,他肖想得太多,却没想到指尖先触及的不是肌肤,而是温度。

很烫。

怎么会这么烫?

一愣神的功夫,色心色胆便飞也似的逃了,辛泽茫然着,犹豫再三,到底是没去挑那截贴在他颈侧的颌,而并了四指,将手背轻轻贴到周朝云额上。

……好烫。

喉咙有些发紧,也可能是更深、更隐秘一点儿的地方,这感觉怎一句牵肠挂肚了得,太陌生、不好受,难免要教他心慌,辛泽出神片刻,迟迟才记起自己最初伸手也不过只是垂涎于这张脸蛋儿的漂亮罢了。他又犹豫,缓缓从指间散乱的发丝底下拨出半张粉妆玉琢的面颊来,屏息又凝神地瞧,柳叶眉,鸦羽睫,肤若脂玉靥似蝶,翦水眸子一羞怯,转入素罗把情襭……

睡得好安稳。

奇怪,醒时看他,总想着那双眼太骚、太娇、太多情,太勾魂摄魄不敢多看,太怨怼泛滥不如闭上,可如今他一睡下、真将眼睛闭上了,又好教人心匣空空,总像是缺了点儿什么。

毕竟他是真喜欢这双眼睛。

怎么摸都不见醒,周朝云一向机灵,从不允生人近身,更少见他在谁怀中还能睡得这样香沉,辛泽便默不作声,只一径从周朝云脸颊摸上眼睑,每一次呼吸的厚度,每一根眼睫的颤幅,他都推算着细细记下。至少现在,他只想用指腹感受他。

摸着摸着,又不禁开了口:“……他从不在我眼巴前儿睡,合眼都是装的,我盯着呢。先前在车厢里,我不出去他不睡,我一出去他就睡了,有时候我偷偷绕回来,老能吓他一跳。你不知道,他怕成那个样儿,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是挺有意思,但是他娘的,也是真气人啊。有时候他怕我,我就想掐死他算了,玩个屁,肏死、一口吞了。”

他全无自知之明,好像还有点儿委屈:

“他总是听着点儿响动便醒了,又不让看,又不让摸……还不抗逗,一逗就戗毛儿,对了,还咬人,妈的,属狗的鸟,搞得我不是很想去长鸾殿找他,他烦我更烦。”

“我还是第一次搂着他睡,原来他睡熟了,也不都是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喑没作声,想了想,很中肯地觉得他是真活该。

辛泽也想了想,喜形于色道:“就是欠肏,看,被我肏老实了。”

……嗐。

喑无言,叹过了又琢磨。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儿不能都赖辛泽。而辛泽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也不能只记养尊处优的过。

蛇妖一族繁衍能力极强,生孩子像种菜,一收一大把,光是当今上皇便曾有过上百个子嗣,群雄逐过鹿,活到最后的只剩辛泽一个。彼时的喑还苦苦囿于沈家屋檐之下,当着庶子,做着杂役,虽不曾与辛泽有所交集,却也没少从族人口中听说过“辛泽”这个名字。

不如说放眼妖魔两界,甚至地上三界,都不该有人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由于魔界地势特殊,水陆分隔,大半疆域深埋海下,数千年前,两界初平之时,为巩固统治,辛氏始皇将族内亲信带走大半,深驻魔界腹地,旁支沈家则被架空,留于妖界代政。沈家崇奉女乾,王位世袭,加之实权甚少,族内竞争并不激烈,也正因如此,喑作为血统异变的男乾弃子才得以侥幸留下一命。

而辛家的皇权争夺,说白了,就是养蛊。

将生有灵智却尚未化形的幼蛇拘于一处,几条、几十条、几百条……在通书达礼之前,先用厮杀过筛,拼天赐,搏智谋,择出天生的上位者,也择出百十条里最逞恶的那一个。时而天资平庸的占了上风,又或一窝斗不出个输赢也无妨,花点儿时间再炼上一窝便是

直至蛊王出世,才算初生。

用上百年光阴和上百条贱命,来换一个千年难能一遇、却只身可抵千军的天骄逸才,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也是辛家一脉单传,却时至今日依旧声名不倒的原因。每届太子册立,都少不了震惊四座、奔告八方的盛大排场,魔主殚财竭力供养自己唯一的孩子,给他荣华富贵,还要他举世闻名,而那些死在缠斗中的幼蛇,连姓名都不配拥有一个。

不评判对错,只怵目惊心。

很有幸,也很不巧,辛泽是那百里挑一。

嵩生岳降,卓尔不群,人难能德才兼备。说到辛泽这人,狼子野心多一些,可惜生性怠惰;博文强识少一些,好在一点就通,奉这样一位雄才为主,纵然事儿多棘手,喑自问也是不吃亏的。那注定是一轮将要逐向三界之顶的旭日,而他所做的,仅仅只是见证了这片黎明前短暂的昏昕而已。

小孩儿嘛,作点儿、闹点儿怎么了?辛泽要真那么懂事,还要他做甚?无非就是辛泽起哄他善后,辛泽喝酒他吃肉,有福同享,有难他当,几百年日以为常地伺候下来,再不习惯也该习惯了。

他早将他那喧腾的主子摸底儿得大差不差辛泽,淫蛇一条,纨绔一个,比印象中要好,比传闻里稍差,不是位好魔尊,不是名好主子,甚至不能说是个好乾元,但对他还算不错,称得上一声“好兄弟”。

况且辛泽曾带给他的、远比辛泽所给予他的要多。

辛泽的名字常是牵着三平二满而来。遥想束发之年,沈家待他刻薄,与他积怨颇深,喑嫉恶心切,却贵在自知,他不够强,更不够心狠手辣,生在沈家虽苦,好歹还能捞个杂役做做,倘若生在辛家,他连半点儿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太子“初生”、赐名、册立那一日,毒云四起,三界惊撼,时人竖起耳来,随便出门听听,管是府里嚼的还是街上传的,都无外乎“辛泽”二字……那是喑第一次从旁人口中了解辛泽,也是他第一次为自己卑下的出身感到庆幸。辛泽没教他,是他自己悟的比起践行恩仇或爱恨,人得先活着。

辛泽的名字也常伴着新生来。命途多弯绕,门路更难摸,缘分一来挡都挡不住,毕竟当年头回听说这两个字儿时,喑还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做辛泽的仆。

这么一想,辛泽是救了他两次的,一次开释了灵魂,一次祛除了枷锁。因此,哪怕只将这数百年韶光记作黄粱一枕,他也很难对辛泽生恨。

他尊敬他,感激他,认他为主也为季,看着他还总带点儿老牛舐犊似的厚重情感……说实在的,他一个下人,没资格可怜辛泽,辛泽为人冷血又冷情,也着实没什么值得他可怜的,但喑否认不了,他就是觉得他可怜,无论是传言里的辛泽,还是他眼前的这一个。

可怖和可怜有冲突吗?

他是坏,没分寸,对旁人、对生死、对许许多多事儿都少了几分敬畏和规矩,可他顽劣是因为短教诲,放浪是因为怕孤单,他不讨人喜欢,是因为他顶着流言蜚语而来、却不在任何人的期盼下出生……没人喜欢他,他也不想讨谁的喜欢。

刚到修罗宫时,喑也没多老成,还处在求知欲同年岁一并增长着的大好年纪,不可能不对辛泽这位少年名流心生好奇。他想问,又怕冒犯,关于那段日渐失真在风言风语里的经历,喑旁敲侧击了好些次才问到点儿上。

他不直截了当地问,净打听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话术拙劣得要命,意欲也略显昭彰,但偏偏辛泽买账。

他们那时候分明还没那么熟稔。

他问辛泽“其地何如”,辛泽便答“又黑又冷”;他问辛泽“何以饱腹”,辛泽再答“手足相食”……他看着辛泽轻描淡写的神情心有不适,又试探着问上一句:“屈为囚,强杀戮,诸如此比,心中可有怅恨?”,辛泽拿眼瞧了瞧他,只道:“没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