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让一瞬间甚至有些迟疑道:“......文哲哥,这是我吗?”

段文哲失笑,修长的指尖下意识点了点少年的额心,但很快,或许是察觉到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于?是,男人颇为绅士地退开两步,笑道:“当然是你,不过,你比镜头中的你还?要更好看一些。”

江让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像是一束干净而羞涩的百合,用沉默掩饰一切的不知所措。

好在段文哲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贴心地聊起了少年感兴趣的话题。

两人肩并肩走?入村中,一时间气氛倒也松缓了许多。

今日的天气并不算明朗,本于?晨间走?漏的日光,随着天边的风起云涌,不知不觉竟全然被阴霾吞没、消弥。

乌木乡的街道往素称不上?整洁,黄土、淤泥、树叶、油渍总是它泥泞的底色。

可今日,几?乎是方才入村,江让便察觉到了几?分不同之处。

街道的黄土淤泥全部被扫至道路两侧,而绵长的街心处,窸窸索索地铺了一小?层红色包装的简陋喜糖。

站在江让角度,远处眺望,尚且能看到金色的、沉甸甸的、属于?希望的麦浪。

往日里,此时正是农忙时候,可难得的,天地中却?并无农民劳作的身影。

整个村子?的人都聚在街道边,他们疲累的神情带着怪异的笑意,一时间热闹得像是无数只倒吊的乌鸦聚在一起,发出干瘪沙哑的声音。

段文哲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正要迟疑发问?,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诶诶,两个娃子?,怎么还?站在路中间啊,新郎跟他丈夫祭完祖坟了,马上?要回去拜堂哩,赶紧退到旁边来,别挡了人家的大喜日子?哦!”

一个老伯伯皱着眉如此说道,枯瘦的手腕眼看就要赶人,江让最先反应过来:“伯伯,不好意思,我们马上?退开。”

说着,少年匆忙间拉过男人的手,往后退去。

段文哲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只是他看着那?路中央缓缓行来的红喜的队伍,温厚俊朗的眉目第一次蹙紧。

其实,与?其说那?是红喜的迎亲队伍,不如说是丧葬仪式更为恰当。

天光阴阴,鞭炮震天,香烛与?火药的气息四处弥漫,朦胧的雾气近乎笼罩了半条街。

而最先自?那?雾中走?来的红衣青年,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的模样,他头顶罩着红色布块,额心绑着白色布条,怀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黑白遗像。

而那?遗像分明只是个八岁不到的孩童。

白色的纸钱混着红色的糖果铺天盖地洒下,青年面色死白,分明是大喜的日子?,却?活像是要走?向死亡的活死人。

而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面上?黝黑,皱纹遍布,他手中抱着一只被捆住翅膀和双脚的大公鸡。

大公鸡安静地窝在男人的怀里,眼珠子?黑溜溜的,喉头与?鸡冠微微抖动,落在这样的情境中,竟无端显出几?分诡异来。

这是一幅多么荒谬的画面,分明是新郎与?丈夫的婚礼,却?只见红衣的新郎、一张巨大的孩童遗照、和一只毛发暗淡的大公鸡。

而一旁的村民却?像是习以为常,竟无一人对?此表示质疑。

甚至,他们还?会笑着走?上?前,讨要喜糖,祝福“新人”好事成双、吉祥如意、早生贵子?。

人群逐渐嬉笑着远去,街道上?空荡荡的,只余下阵阵阴风,和如尸体般躺在马路中央、被抛弃的鞭炮残骸。

未入村前尚且称得上?疏朗明媚的少年此时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远方的金色麦浪,在他的眼中,火竹的雾气无法遮盖它的波澜壮阔、阴沉的天光也无法掩盖它的生机滚滚。

可段文哲却?从少年平静的、冷淡面颊中看出了悲伤与?挣扎。

男人沉默许久,或许是从那?震撼的、可悲的一幕中缓过神来,他抿唇,极轻声地问?道:“这样.......的婚俗,是本地一直持续至今的习俗吗?”

江让知道对?方省略的是什么。

是愚昧、落后、荒唐。

少年的手掌慢慢握紧,他轻轻吸气,好半晌才低声地、带了几?分细微的难堪道:“文哲哥,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或许从没见过这样可笑的事情吧?”

“刚刚那?个新郎,在我们这里,被唤作等郎弟。”

段文哲只是静静听着,从始至终未曾与?少年松开的手掌已?经溢出细微的汗意。

他生来便享有最好的资源、最好的环境,自?然也有矜贵少爷细微的洁癖。

在外人面前,男人总是装得很好,亲民、亲切、温和、良善,可现在,他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想要松开手掌的冲动。

甚至于?,看着少年人微微颤抖的脊骨,他想去抱一抱、去安慰、去充当对?方新的精神支柱。

可最终,段文哲张了张唇,还?是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江让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少年自?有傲骨,段文哲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又?或者说,他想要改变的真相。

少年垂眸道:“等郎弟是我们这一片区域的习俗,他们多是被人买来的孩子?,作为童养媳的存在。等郎,则是为了给买家带来男孩的寓意。”

“文哲哥,这里的人,重男轻女到了你想象不到的地步。而正是因?此大家需要接受恶果,男孩过多,娶不到妻子?,于?是,不知哪里传来了奇药,可以使男人受孕。”

江让像是剖开一具流淌出腐烂血液的躯体一般叙述着,他苍白着脸,看向段文哲:“我们这里有一首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骑白马过莲塘。娶个媳妇十七八,不知是哥还?是娘。”

“很多时候,年轻的孩子?刚成年,年长的等郎弟就要立刻同他成婚,孕育下一代。这样已?经算是幸运,而不幸的,便如我们今日看到的那?户人家。即便那?孩子?死了,等郎弟也得同死人结阴亲,嫁入他们家,守一辈子?寡。”

不知不觉地,段文哲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轻声道:“可这样,对?那?些等郎弟来说,太过残忍、泯灭人性。”

或许是这句话实在说进了少年的心坎,年轻的男人甚至看到少年人水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他不由得喉头微动,忍不住地安慰:“阿让,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个有想法的好孩子?,可是,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少年的内心太过敏感、细腻,近乎悲天悯人,他拥有先进的思想,却?又?无法脱离病态的环境,于?是,便只能一味地陷入痛苦与?难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