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东西像是终于被我的冷脸吓退,缩在座椅里,眼巴巴瘪着嘴,但脸上依旧挂着被我狂飙的车速逼出来的眼泪,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尽是鼻涕泡。
我今天只是第一次见她,但我发现这小娃娃这么小,就已经学会大人的那一套坚强隐忍,真不知道她被她生父是怎么带养教育的,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小东西愿意变成权力动物也是她的天赋。
连着过了三个相连的S型弯道,盘山公路十分曲折,那两个男人估计是想着把我放到这样偏远的山庄让我难以出逃。可是他们错了,低估了我离开的决心和行动力。
因为是第一次走这条山路,每一个路口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应对,我不知道下一个转弯之后遇到的是直线还是峭壁。有好几次,载着我的这辆疯狂汽车轮胎打滑,几乎就要冲出陡峭的山壁。
小娃娃不再失控地尖叫,只是她依旧固执地定定望着我,也许是祈求从我身上找到或看到半点对她的喜爱,又或是某种被称为母爱的东西。
我用实力告诉她,我没有。
“继续叫啊。”
哪怕山路走得那样惊险,我也还是觉得不够刺激,开口要那个小东西继续为我的出逃欢庆。
“妈”
“不是这个!”我严厉地打断她,她竟妄想以为我是让她继续喊我妈妈,真是痴人说梦,和她的生父一样。
我没有耐心再和五岁的幼童沟通,直接用行动告诉她我的诉求。一个漂亮的飘移,我甩过一处180度的弯道,过弯之后没有任何减速,油门被我踩死,在如蛇一般鬼魅难行前路莫测的山路上极限飙车,人类幼虫哪见过这种阵仗,从她的服饰和言行举止来看,她被呵护得很好,如同一个小公主,出行也一定是保镖随行,配备的司机更是绝不会让她受到一次路途颠簸。
“哈哈。”
熟悉的尖叫再度响起,我爽快地笑了起来。
大约走过了三分之一的山路,又也许没有,只是我感觉自己已开了很久,高速滑过的风直面打在我的脸上,偶尔有细碎的沙子碎叶扑到眼面上,我的五官开始重生,我听见了风,闻到了泥土和太阳的味道,我看见了秋天。
原来已经是秋天了呀,我被囚困着郁郁寡欢,失去对天地的感知,就像是人类退化,变成混沌无知的单细胞生物。不过上天怜悯我,叫我此刻又再一次体会到世间的美好。
盘山公路沿路都是色彩缤纷的树木,满山红遍,这是一片枫叶林,很美,真的好美,我几乎要为这份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美好而落泪,但转念一想,人类如此丑陋肮脏根本不配欣赏这样纯粹的美景。
心头的烦躁再度升起,那些糟糕的负面的消极的情绪卷土重来,再度将我淹没,我行驶在山路,却如同置身海底,世界将我淹没,风声远去,泥土和太阳的气味消失,连色彩都要褪色。
不!色彩褪色?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
我是一名画家,画家绝不可失去对颜色的敏锐感知,我开始痛苦,回想自己上一次拿起画笔是什么时候,在我与罗瑱居住的别墅那间画室里,堆放着我的许多半成品画作,他没有阻止我画画,这是他唯一一件“批准”给我的自由,但我渐渐地已画不出来。
从前我的画作明媚灿烂,我曾画秋日金灿灿的稻田,夏季深绿清凉的山谷,冬日里的白雪皑皑,但后来我只画得出阴霾。
一个人的心境可以被她的画作客观地表现,后期我的作品堪得上是精神病人的佳作,随便一个人,都不需要是心理医生,也能看出我内心的崩溃坍塌之严重。
于是罗瑱也很少开口再让我画画,一开始那段时间我为了排解当笼中雀的烦闷,躲在颜料画布的背后,确是不错的宣泄,那时罗瑱见我一画画心情就变好,买了无数的画材回家。
但后来,这安慰剂的力度减弱,再也无法对我产生足够的慰藉作用,反而与我一起跌入黑暗深渊,我坐在画架前,看着我面目全非的画稿,与前期的画风已找不到相似之处。
就好像两个同样身患重病的病人在对视,谁也救不了谁。
我亲手将无法完成的最后那一幅画盖上白布,如同自行宣告我画家生涯的败北和告终。
艺术界曾评价我为近年来青年一辈中的天才,我的画获奖无数,在海内外展览传播,可为什么我走到了今日田地,我的名字在绘画界销声匿迹,还会有人记得我吗?会有人好奇我为何突然在巅峰时期隐退吗?
我摇摇头,想摆脱这难堪的伤心,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妈妈……别哭,不要哭……”
一个小小的清脆的幼童女孩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哦,原来你还在啊,我几乎忘记了这个小东西。
我第一次偏过头去看她一眼,她像是因首次受到母亲关注而欣喜起来,只是下一秒她又指着前面迎面而来的岩壁大叫,“要撞上去了,妈妈!”
好笑,就这么害怕啊,我偏要等到最危险的死线才猛打方向盘,小娃娃被死亡的恐惧吓得不知所措,小脸和没画过一笔的白纸画布一样白。
我记起来了,我为什么从艺术界被隐退,因为我被罗瑱锁在家里,肚子里被迫怀上他的孽种,也就是此刻坐在副驾驶座,还恬不知耻叫我妈妈的人形小怪物。
“这么喜欢我啊?”我看着那小东西,突兀地与她攀谈。
幼虫的双眼亮起星光,我看一眼,觉得已不用她开口回答,就知晓她确实十分喜爱我。
“喜、喜欢,好喜欢,喜欢妈妈……”
“宝宝每天都会看妈妈的照片,听爸爸讲妈妈的故事。”
“我超级期待今天能见到妈妈,超级期待!”
我一边听,一边笑,小东西年纪太小,也不知道看不看得出我脸上的自嘲和讽刺。
山风呼呼而过,吹落红得滴血的枫叶,世界像是被鲜血浸染过一样,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美。
“那你和我一起死吧,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对不对?”
我的身体健康,但精神腐烂溃败,数年来的对抗叫我心力交瘁,今天第一次我成功脱逃,心中升起过胜利的喜悦,也感受到强大的自由快感,尤其是高速行驶在惊险的盘山公路,这种奔向世界末日的疯狂令我兴奋。
可这却只是短暂的安慰,昙花一现的镜花水月,是梦幻泡影,被我亲手撕破碾碎。
我的快乐难以长久持续,山路连绵不尽,如同我的痛苦永不消散。过去所有的自厌、自毁、自弃的心理也和我一样,脱笼而出,随着自由到来的同时一并将我绞杀。我很难再在这世间找到自己的支点,我失去了一切,连水面上最柔弱无依的浮萍都不如,天地很大,秋景美极,却没有我的安心安身之处。
这一刻我并不认为死亡是逃避,恰恰相反,死亡正正是最彻底的解脱,是全然的自由,连肉体都抛开的潇洒不羁。我应该去死,这才是我浩大的脱逃的最后一笔,完成这一步才是一幅画作的完美落幕。
我感到真正的自由和快乐,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天地再一次打开,我重新感受了风和香味,我的眼球接收更多的色彩感知,我眼中的世界变得活泼绚丽,色彩缤纷,如同童话世界,五彩斑斓。
我发自内心的开心,也发自内心的疯狂,这一刻我的确是真心实意想带着那个小东西一起死,谁叫你不经允许擅自爬上我的车,有胆跟来,就要为自己行为的后果负责,我可不管你是五岁还是五十岁。
“妈妈……呜呜……我不想死,妈妈……”
“呜,我也不要妈妈死,妈妈不要死,不要!”
小东西在座位里大喊大叫,一边害怕死亡,一边还妄想劝阻我停下。我冷眼旁观,只觉得她很好笑,说什么喜欢我,爱我,连和我一起去死都不敢,都做不到,小屁孩的喜爱未免太过廉价,随口而出的东西,如同她的生父,也是一个讨人厌的角色。
也许是我眼里的坚定震撼了幼虫年幼的心灵,她突然哑口失言,陷入凝固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