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名状,生死符,丹书铁券。

柏千乐干干地吞咽,他喉咙里泛起血气,多少代人积累下来的祖宗基业,柏闲璋几句话,恐怕明日朝露未??,便百无一存。他茫然无绪,连话语都空白:“大伯……真的要,要……”

要什么,要怎么样,他自己也无从开口。还是柏闲璋长叹:“投名状投名状,你没有半点诚意,人家肯多赏你一眼?钱没了再赚,不难;老二就这么一世。我一世也只得他一个兄弟,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代我们家受过。他们不敢动我,更不敢触五爷霉头,于是拿他开刀――你以为他们手里没点东西?扣押到现在还没判,也是一个信号:还有得谈。千乐,记住,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他叩叩台面,柏千乐凝神细听:“况且,就算他们肯放过老二,将来他命是保住了,前途有没有还是两说。这点家业能换他平安,”柏闲璋摇头,言尽于此。

代价之高,希望之渺茫,柏千乐亦感到前路险阻。柏闲璋交代完毕,送他出门:“这两天辛苦,盘好账给我一份,我带过去。”

奉星如原本在等柏千乐――小说翻来倒去,料想他们或许长谈,夜色渐浓,他有些坐不住。正要回房,听得零碎声响,人未至,声先闻:“小黄,阿司匹林还有没有?给两片我。”

那人步入门内,脚下滞留,好片刻,才问:“小黄呢”

“管家接货去了――在厨房。”奉星如回答完,又是两厢无话可说的僵持。他合上书,看柏淑美停在门边,仿佛语塞般进退为难,索性放了书站起来,两个存着宿怨的旧人,一盏灯,这氛围太旖旎,而于礼不合,于情难容。

但柏淑美已抬脚迈入门内。他自顾捡了惯常的位置捱下,倒了杯水,管家离开很久了,而奉星如没有泡茶的习惯――水在玻璃壶里,是冷的,满浸着冰凉的月色。他自己翻出药板,随便翘了两片,就着冷水丢进嘴里――

未遂。

“头痛,就别送冷水了。叫人绞条热毛巾,敷个十零分钟都好过。”

男人斜乜奉星如一眼,随后竟然听话地放平水杯,扔下铝板。奉星如好言相劝,为的是还那一晚他替他挡住炮火的人情――柏兰冈与柏闲璋争执,是柏淑美那一拽,把他拽出战局。虽然附赠了埋怨的瞪视,也总比他孤立无援好得多。

奉星如不可能亲自去绞这条热毛巾的――二十年前他绝对义无反顾。别说区区一条热毛巾,为柏淑美鞍前马后他都心甘情愿。但眼下他最多也只为他拨个内线电话,便到此为止。显然柏淑美也对旧情不复的现实很自知,因此只是安静聆听他简短的通话。沙沙的中断电流里,回荡着各怀鬼胎的沉默。

“早点休息。”

似乎不堪忍受这沉默,又似乎这沉默太不堪,待毛巾送来后,奉星如留下这么一句不痛不痒地说辞,便打算抬腿走人。

仿佛男人存心故意不令他如愿:“我同老大计划了,老二,应该能保。”

这真是很荒唐的幕景。一对旧人,如今竟然要以他的侄子――他的丈夫为题,才引出注脚。奉星如站定,感觉出同样的言不由衷,他不知道应该作何许答复。权衡筹划,是他们贵人之间的游戏,他向来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因此他也只好干巴巴地回应:“那就好,你……”他停顿,因为犹疑:“你们都辛苦了。”

柏淑美有一丝朦胧的直觉,以往那个刻意藏拙的泥人奉星如又回来了。消沉、缄默,对他退避三舍。或许前两日的指责与怨怼是奉星如最接近真实的面目――奉星如唯一一次暴露出尖锐心声,刺刀般逼迫他。然后时机流逝,那副消沉的、坚硬的泥壳又糊满了他周身,把切实的奉星如、把他最由衷的话音密封得暗无天光。

他们分立两块岸岩,仿佛触手可及,其实相隔着万丈海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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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怀念在学校,大把时间可以挥霍,抠键盘一点负担都没有。上班了,才觉得下班之后的私人时间才是最奢侈的。

微博大号被举报到禁言了,这回是五天,这里也很老婆们汇报一声,小鸡很想你们的啦。

87

那晚,他们也仅仅传递了这寥寥几句不痛不痒的对话。毛巾尚且蕴热,他们之间便有了旁人的插足。

“哥。”他们一站一坐,俱闻声望去,只见晦暗的楼道尽头曳下一道微斜的影,柏千乐的脸庞拢在灯下亮光之外浓重的暗空里,喜怒难辨,奉星如心里莫名地凛凛。柏千乐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款步前来,视线越过奉星如,直直投向坐着的、满脸病倦的柏淑美。

“五爷,该交代的大伯都交代我了,你们放心。”他目光扭向奉星如,只字不发,随后扭身便走。奉星如受不得他这一眼,匆匆别过身,追去:“千乐!”

他的尾音消散之后,客厅里便只剩下岑寂。柏淑美仰起头,毛巾遮盖了一部分视野,他的视线涣散片刻,除了廊下偶尔的虫鸣,瓦檐下徒留他孤清的鼻息。

“水凉了,五爷,换吗?”

状似请示,实则催促。柏淑美扔下毛巾抛入水盆里,顺了佣人的意:“算了。”

至于头疼好转与否,独他自知了。

柏闲璋一旦拍板,那绝没有拖拖拉拉的道理。隔日柏千乐就带着律师信托等各路人马点出了眉目,又请三方审计过了一轮,晚上奉星如归来,屋檐下难得热闹起来――连日门庭冷落,柏千乐带来的人十分规矩,干活手脚干净,彼此相熟还能聊上两句。暮色浓重,管家带着佣人推来饭菜,与被迫应付那些趾高气扬的审查官们不同,对着自己人,他招呼得真挚,一碟碟试过瓷盅瓷碗的温度。

他们拿到明细,奉星如见过――相当有份量的册子,装在最朴素的牛皮纸壳里。他没动,但柏闲璋眼尖,以为他有兴趣,中断了与托管方的交谈,对他说:“想看就看吧,都在里面。”

他一头雾水,拿出来翻开才惊得差点托不住――若秘密有分级,那么资产债务明细,大约是每个豪右门阀秘辛中的秘辛。他手里的这本册子,一直是各路人马日夜垂涎的争锋所在――纪检那边恐怕都拿不到如此全面的数据,说它是柏家的命脉,半点不浮夸。

开篇三大报表,奉星如不懂这些,匆匆浏览过吓人的数据,越看越心跳――数字已经超出了他的感知,他免不得浮想联翩:若柏兰冈不曾遭受这一场风波,未知这堆金山银山可供柏家的纨绔们挥霍到哪一世去!真真是祖荫深厚,荣葆福泽,万世无忧。

奉星如心堵,他不愿再看,阖上册子塞回纸壳里。柏淑美一眼睨来,柏千乐低声问他是否何处有异,他摇摇头,只道自己看不懂。

说话间大律师赶到,他环顾四下,发现奉星如,视线落向奉星如很停了一停。旋即翘起唇角,但笑不语。奉星如让他看得难免窘迫――正是替他与柏兰冈谈离婚的那位律师,签署协议之后,他还握着两个人的手推心置腹:好聚好散,以后都是朋友,有什么多关照关照,缘分一场不容易。

管家上茶的间隙,柏闲璋向众人介绍奉星如:“我弟媳,老二的人,奉星如。这段时间也受了不少累。”旋即他转面来:“星如,来,都见过,以后大家还要常见。你有什么事,亦或帮老二办什么事,找他们,信得过。”

奉星如少不得起身,团团应和。认到律师,律师摇了摇他们相握的手,他更年长,五十岁的人,见过太多分离聚合,对比他年轻的后生,总是带着劝解般的关照。握手还不足够表达他的衷心期盼,他还以掌作覆,在交握的手背上轻拍:“我说过的,缘分不容易,这就对了。”

他这话难免引人遐思,旁人多看两眼,奉星如惭愧地应下,真奇怪,明明他与柏兰冈再无什么波澜,可听了这话,倒像小时候做错了事被老师训导了也似。

比起周围悄然高立的耳目,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大律师点到收手,奉星如别过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若不是失态,简直想搓两把脸。婚也离了,他还在寄宿前夫的屋檐下,多少有些不像话。窥探的视线太多,因此他没有格外留意――对座柏淑美的端详,柏闲璋的审视。柏千乐手肘碰碰他,“哥,金律师跟你说过什么?”

奉星如想了一想,其实也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但话到嘴边,他改口了:“也没什么,他好意关心罢了。”

他们讨论了许多,奉星如充当一个合格的听众,柏闲璋或者谁的目光看来,他便颔首附和,一整晚下来,精神上就有些疲倦。与柏家人一道送客后,他们并立廊前,柏闲璋垂眼向他,眼皮那样薄,奉星如却恍惚错觉他的目光深重。

“我擅自拍板,打得就是他们措手不及。家里还不知道我和老五的决定,花那么多钱赎老二,他们势必反对。难免有声音,我走之后,一切交给千乐,如果他们来闹,闹你也好闹家里也好,你都不要管,只由千乐应对。嘴脸实在难看的,打我电话,我来解决。”

他侧身,点名:“千乐,除了外面,也要注意家里的动向,记住了?你星如哥是老二的人,在他们眼里等同于老二,太扎眼,你要保护好。”

柏千乐严肃应下。奉星如对他是信任的――同时有种微妙的时候倒错感,十年前他庇佑的年青人,如今羽翼已成,反过来庇佑他了,感慨之外,更有一种岁月逼人的沧桑。人总是难以直面衰老和羸弱,从前再多的委曲也受尽了,这点违心,奉星如能自己消化。

像是争分夺秒,用过早饭,柏闲璋就带着大秘出发。全家起了个大早,为他们送行。

奉星如站在柏淑美、柏千乐之后,目睹着烟尘远去,他心里也空滞,陷落――他有意回避柏闲璋不假,但男人从前那样遮天蔽日,无须刻意搜寻,只要瓦上三寸青天未坍,他便终日矗立。习惯,亦或潜移默化,它的力量令人后怕。

柏闲璋没有来得及见到柏兰冈――本来这也是违规,但押送的卫兵是柏淑美的亲卫,途径常青山脚下,车队稍驻片刻。没人下车,也没人登车――两道目光,穿越玻璃内外交汇。

一时言语哽扼。奉星如话到嘴边,陡然望见男人受过搓磨之后的俊荣不复,都落了空――因为毫无意义。男人倒是没有他这样起伏不定的心潮,或许也有,但他不形于色,只在车窗掩上完全阻断前,轻微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