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头意味多少,奉星如也说不清。或许是对他担忧的安抚,或许是代替言语的招呼,或许是表示自己尚可,免去他的顾虑――总之,奉星如揪成一团的心绪稍微抚平了,安定的力量逐渐沉降,他脚下的土地也坚实多了。真是奇异,明明柏兰冈才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主,反而给予他镇定的底气与安慰。

车里的对视其实还另有所属――柏淑美交叠双腿坐在柏兰冈对面,其实他又违规了,就像他越权越职执行押送任务――以及上回蓄意纵火焚毁奉星如的机密档案――他用什么手段摆平上下,或许唯独神鬼有知。他眼珠子投向窗外,触到奉星如的眼角,又不动声色挪开,收回。

他审讯惯了,审量的动作总是静谧而隐蔽。他对面是柏兰冈――看他暗中来回,心里不住冷笑。好在规定途中保持静默不得交谈,否则他真要怀疑自己克制不住冷嘲热讽。

他热讽的目光紧紧追着柏淑美,柏淑美扭开脸,随后像是不忿,又转来,狠狠瞥他一眼。

自此,各看各的风景,再无交流。

奉星如夜里久违的作了梦。梦境交叠,同样的玻璃,先是爸爸,男人铁骨不屈,惨淡天光盖不住他作为一个父亲对稚子浓烈的爱,他那双手镌刻在奉星如的记忆力,在玻璃背后寸寸抹过――仿佛掌纹都清晰重现。随后光影变幻,玻璃后的人成了他的丈夫,柏兰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盛满他无力辨认的幽思。

同样烙印在他魂魄里,还有另一双眼睛――奉星如勾画不出它的形状,他急急坠落,从云霄陡然跌落下地,“铮”地一声,他蓦然惊醒。

天色青得浓重,他灌了热水――冰箱里有的是冷酒,但他手足冷汗浸浸,头脑也不甚清灵,一点响动就能将他喝醒,他给自己此刻的战栗定义――风吹鹤唳。酒伤肝,冻伤阳,忧思悲恐惊百感交集,他终于直面自己的衰退和虚弱。握着热水杯在帘子后展眼眺望,夜机的信号灯闪烁着滑过天幕,也不知道柏闲璋他们是否得偿所愿。

夜里休息不好,白天精力变有些不济。奉星如探望临近产期的奉尉芝,女人即便躺在病床上,敏锐不减。比起奉星如关心她肚子里未面世的外甥,她更关心奉星如的处境。奉星如不愿向她隐瞒,但也仿佛难以坦诚,他措辞片刻,还是她一语点破:“你没睡好。”

成年人彼此留下几分体面,没睡好,就是足够狼狈的表示。奉星如默认了,他握着奉尉芝的手,良久,终于还是挑了些好不好、坏不坏的事态来说。

奉尉芝与他不同,她当惯了官太太的,政治的敏感性非同一般。从他话里听出许多文章,反过来提点他,奉星如一一记下,说是来探望,结果到是他受了关照。

当他归途,车子冲上通往柏氏府第的山坡,落日红光万丈地悬在半空,橙色余晖太盛亮,眼前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淹没其中,暖得完全是火一般的烈焰天幕,却因太过盛大,反而显出科幻片般的冰冷质感来――无处可逃,仿佛人必定被落日的火焰吞噬。老实说,奉星如正想起《银翼杀手》――

电影里也有一场辉煌的金色夕阳。

结尾的滂沱大雨中,复制人即便在垂死之际,依然露出轻蔑的微笑,奔赴死地:“我见过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我目睹了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他不知道自己生命中那条穿越唐怀瑟之门的c射线何时才会闪耀,也说不上盼望抑或怀疑,是否真有那样一场大雨,能令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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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二奶奶那一段,小鸡发现,其实他也挺嘴炮的,特别是对上老婆前男友的时候。是吧柏兰冈?

88

奉尉芝临盆这天,几乎可谓兵荒马乱。奉星如半夜入的梦,梦里蹄声掣地刀剑相逼、昏黄屏后斧声烛影;又有咿呀绵绵、含幽似倩的娇声魅影,光影盘旋金戈交错,他猝然惊醒,冷汗涔涔,后背一阵阵凉气。似有所感,来电震动惊破这夜――

“来医院,你姐羊水破了。”

奉星如猛地一吸,倒灌一肚子冷气。

“马上!”

他披了衣服速速下楼,笃笃笃的沉闷脚步惊动了值夜的佣人:“奉哥?!怎么了――”

小姑娘眼疾手快,为他点灯,电流闪过,盏盏依次照亮,从外看去,这原本潜藏于黑夜的宅邸忽然一条烛火长龙倏然腾空。终于这长龙也惊动了外头看守的卫兵,竟然持了武械闯入厅内:“干什么干什么――”

奉星如一把推开拦截他的卫兵,殊不知他们的争执引来了更多的乌蝇,泱泱地涌入,越围越密,将门道都封严了。奉星如又急又怒:“滚开!我没有收到人身限制令,你们堵着我,是几个意思?!”

领头的小排长却吊着眼:“你有没有人身限制那是检察院的事,我只知道我们的任务是,除了公文批准,不然这里一概不许进出,你要出去,你打申请!”

“诶你们什么态度,动奉先生干什么!”佣人扑上来,要推卫兵,奉星如抬手拦下她,挡在她身前,“没事,他们伤不到我,你不要上来。”这是为小姑娘宽心的,奉星如盛怒之下,也清楚跟这帮斩头鬼纠缠无用,他横了他们一众,带着凛冽的盛气,咬着牙磕了个“好”字。

他带走佣人,吩咐:“你给千乐拨个电话,就说我姐要生了,让我出门。”

他转身踱到窗边,听见细微的电流声在寂静的屋檐下缭绕,纱帘外头四下昏黑,泥腥阵阵。那厢接通了,佣人也照说了,很快接着是听筒挂回托架的擦响。奉星如侧首,点了点头:“奉哥你放心,千乐少爷说即刻回来。我去倒水,您喝茶。”

奉星如却怔了怔,“千乐说要回来?”他本意只是向千乐报备罢了,由柏千乐向他们说话,更料不到惊了他的驾,劳累他千万里梦醒时分驱车前来。

“他确实这样答应的。奉哥,你别担心, 千乐哥回来,外面绝对不敢狂了。晚上厨房蒸了马拉糕和姜撞奶,你想不想吃?我端上来。”

小姑娘说着,不多时果然上了壶热茶,更切了苹果脐橙做一碟简易果盘,另附两样茶点。那帮人堵在门口看得眼碌碌,但她权当不见,只伺候奉星如左右。

说不清多早晚,墙边的老立柜钟尚未走过多少刻度,已有长直的灯光划亮窗棂,在他们的余光里闪过,随后廊下传来了急刹的声响,而且他们都听得见,引擎仍旧轰鸣,来车并未熄火。

“反了天了!”

先是雄厚的叱骂摔落地下,奉星如站起来,只见一道浓重的身影逆光踱来,他停在门外,两只真皮手套捏在手里,便训得外面的一个个都埋下头去:“规矩?规矩是你定的?命令是你下的?!你们算什么东西,在我家里,欺负我的人!”

“领队,谁?”

被他点名的,怪声怪气地斜出半只脚来,柏千乐上前逼近他,不抬头不举手,他身量高,只微微垂了眼皮,往他胸章上睥,俯视他半晌,不用说话,那人斜签到脚已经在他的审视里慢慢缩回去了。柏千乐哂笑一声,眼里已经没了他。

见他走进来,佣人另斟了茶,忙递上去,柏千乐摆了摆手,“不喝了。”随后向奉星如看来,“我们走。”

*

一路上他们也顾不上说多少话,万幸夜里高架上无车,因此他们可以风驰电掣。直到医院,他们奔赴产房外,遇上在门口敛声屏气的男人。今夜产妇不多,几个不同家的家属都抬眼,而男人径直走来,向奉星如匆匆点头,“你姐姐刚送进去,医生说羊水破早了。”随后他转向柏千乐,“辛苦你们这么晚来一趟。我是梁识安。”

他已伸出手,柏千乐摘了手套,握上去:“姐夫客气了,柏千乐。”柏家人?梁识安眼皮微微痉挛,眼珠子瞥了一瞥奉星如,柏家的乱局,同是官场中人,多少也有所耳闻。而且……奉星如说姻侄,他应下,不作多话。哪怕他心里浮起许多疑问,譬如传闻奉星如与柏兰冈夫妻不合,譬如柏家与奉星如龃龉颇深,何以此刻柏兰冈的亲侄子却巴巴地送他来?

梁识安一概只不形于色,与他们说些不咸不淡的话,除了奉尉芝,其实他与奉星如原本就无话可说,遑论柏千乐。柏千乐陪着站了片刻,其实已周全了礼数,奉星如见他星驰赶来,奔波已经够苦,且着装严谨,怕是正忙,不愿再耽误他。他问柏千乐忙不忙,梁识安也附和,若是忙尽管自便,感念他心意云云,又将那恕他失礼将来必定登门致谢的话说了一通,彼此场面话都好声好色过了一回,柏千乐也该回去了。

只是他临走之前,梁识安本来靠在墙边假寐,耳听得柏千乐压低音量的碎语,“哥,你真的不要紧?我可以陪……”他掀开眼帘,不动声色地瞥来。姻侄姻亲,可柏千乐的言辞声态,似乎……太腻了些。他看见柏千乐抓着奉星如的手腕,另一只手已戴上了手套,唯独与奉星如交叠在一起的手是空的。

被他这样抓着,握着,摩着,奉星如竟不回绝,任他施为,还拍着他的臂膀,低声催促。更亲自拿过他的手套,掌开口子,等他戴上,还为他拢扣。梁识安都收在眼底,莫说是姻亲,哪怕在家里,奉尉芝也极少与他有这样亲密的举止。他忽然回想起那些传闻,更有些流言蜚语,譬如说他们柏家惊世骇俗的桃色绯闻……梁识安霎了霎眼,依旧缄默。

终于送走了柏千乐,奉星如从电梯口回来,见梁识安视线落在他身上,竟莫名地心气不足来――他看了眼手术室的灯,才侧脸面对他:“姐夫,你也辛苦半个晚上了,要不换我,你休息休息?”

梁识安依旧抱着胸倚着墙,借力支撑自己,摇了摇头。除了说些真不真假不假的违心话,剩下又是沉默。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亲戚。

至于奉星如身上最明显的烙印――柏家,从前赫赫扬扬的名门望族,如今的政坛漩涡,他作为离风波中心最近的滩涂,其实本身就足够成为话题。但梁识安不问,他也绝口不提。两个人,竟维持了一片心怀鬼胎的沉默。

“对了,你姐姐立了一份遗嘱,公证过了,有你的内容。”

梁识安一句话,奉星如立刻抬头,却只见男人回望了手术室,随后转身叮嘱:“你在这里守几分钟,我返病房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