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见我看着他,没说话,停车的时候司机下去了。我知道大伯肯定给了他钱,那个小乞丐。我也知道,大伯肯定不可怜他。我不讨厌他,也不鄙视他,我那时候没有看不起他的感觉,和他对视的时候,我只觉得,我和他好像,其实没区别。”
奉星如不好再说什么,柏千乐在家里的尴尬他隐约有知――他见过柏千乐的父亲,庸庸碌碌的中年纨绔,谈及出色的大儿子口气就淡淡;而柏千乐的母亲,拜年那天只顾着两个孩子上私立学校的事情,连两句是冷是热的问候都忘在脑后。柏千乐陪了她一会,奉星如在一旁看了片刻,只见她好似全然忘了手边的大儿子,这太伤柏千乐的体面,也太伤柏千乐的心。他忙抓了点心过去,塞给两个小孩,拍了拍千乐的后背让他脱身,换他来接待。
那时候他便知道,柏千乐小小年纪便有许多幽微的心思,恐怕跟父母常年的冷待与忽视脱不开干系。
柏千乐的童年自哀到底为止,他调转了话头:“虽然大伯他们对我很好――但大伯他们也不是时时都回家,而且,那毕竟是老宅,总带点象征什么东西的意味,我们那些兄弟,最后只有我在老宅里有了自己的房间。”
“兄弟们都回家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在老宅里长住下来。”
“但是好像它又不完全是家――家不是这种感觉,哥,你能体会吧?”柏千乐看向奉星如,自嘲道:“比如你们一吵架,我就不敢继续呆了,出来住酒店都好过。”
“我在鹿溪有房子,在队里也有宿舍,当然有得住――哪里住不得?但是鹿溪冷冰冰,又远,开车去一趟都好似出差。进进出出单我一个,连灶头火都没心机开。宿舍,和别人一起住,平时训练也就算了,这种时候还真不想回去。”
他说完,落下一句祈求:“哥,这几天你收留我吧。”
他的口吻简淡,仿佛受到奉星如拒绝也无有所谓。他依旧有地方流浪。
奉星如没有马上回绝,也没有马上答应,他只是反问:“我收留你,你跟我一起住,那边怎么想,外面怎么想,二少爷会怎么想?”他眼睫末梢沾了点自讽:“他们会想,我已经爬了夫兄的床,离婚还没扯干净,转头又跟姻侄搞在一起。”
那边,是说他们柏家人。柏千乐垂下眼帘,“我已经很大伯讲好了。二伯……”
“你二伯虽然不说,我知道他不高兴看见你粘着我。还有五爷,他最看不惯我跟你相处。”
奉星如很疲乏,柏家人像连绵的山,他拖着脚步怎么爬怎么走,好像都绕不出它厚重的迷雾。它的笼罩,如影随形。
提到柏淑美,柏千乐静了一静――他忽然的静谧里悬吊着不祥的危机,奉星如警觉,他抬眼,不经意觑见窗外月色。今夜的月色亮得太过,像水粉画的钛白颜料放久了褪色。
果然,柏千乐发问,只如平地炸响一道惊雷:“哥,你以前就认识了五爷吧。”奉星如惊愕地转过脸来,只听他斩钉截铁:“五爷必定对你怀有余恨。不然,他不会那样关注你。”
柏千乐慢慢地嗤了一声,“他这人从来如此,处刑都要带手套怕血脏了自己的手;如果真的讨厌你,多看你一眼都有辱他斯文,怎么可能跟你同坐一个檐下。”
之后是长久地静默。奉星如嘴里发苦,他拥着被子,柏千乐如此笃定,他再否认已无济于事。他只问,“你怎么知道的?”
柏千乐扯了扯唇角,奉星如介于否认与承认中间的反问,便是坐实了那些曾经。他忽然明悟,不是他不足够优秀,不是奉星如情薄义寡,是他出场的次序太迟,来得太晚,奉星如的人生早已有人捷足先登。“猜的,他在你面前,太反常了。”柏千乐舒不出一口郁结,揉了揉眉心,他不提以前越界的调查,那约等于窥探隐私,奉星如一定反感,他决定让那些文件烂在泥潭里。他心里永远搅着一滩不见天日的泥潭。
他不再多问,奉星如绝对不会再主动思议当年,长夜就在彼此交替的鼻息里渐渐淡去。
隔天奉星如留了虾肉粥,并三文治,他先上班了。柏千乐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喝粥,手机震了一震,他扫视去,竟是柏兰冈。
“二伯。唔,我在星如哥这里。昨晚?客房没有床,我跟他挤着睡的。”柏千乐筷尖一戳,钉了块皮蛋,微微一笑:“你这是查我的岗,还是查他的岗?”
“赖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现在家里这样,太太那么生气,我哪里敢回去。过两天吧,你们处理好了,他会回去的。不去鹿溪?因为没饭吃,我不想再点外卖了。星如哥愿意收留我,好过回队里。”
男人横下一句,马上滚回来,他遗憾地环顾四周,仿佛才一夜,奉星如这里的装潢已融入他骨血。他发了个定位给柏兰冈,叫人送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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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心机多着呢,追男人要学小狗,不要学五妹,他打的是地狱副本,全靠刷脸通关。
60
柏千乐回到柏府,他没上楼,在楼下略坐了会,佣人送来他的包,旋即管家通知他柏兰冈的车在门外候着,他只得与柏兰冈一道上班去。
沿途林荫略过,柏千乐偷偷觑他,男人正低头翻阅今天的公文,发觉了他的浮躁,手下笔头一圈,做了批示,并不抬眼:“看什么看。”
柏千乐别开脸。鞋跟在地垫上磋磨,半晌不作声。他一副心里有鬼的模样,安静得诡异,柏兰冈终于从公文里拿出视线,睇来:“有什么话就说。”摩天大厦的玻璃幕墙在行道树背后飞驰褪色,车窗反光,映出柏千乐浅棕色的虹膜。他看见玻璃上的囫囵的倒映,他们的轮廓像旧胶片那样微微重叠了。
“二伯,我今晚不想回家。”他扣着皮套,“星如哥要炖牛腩。我们昨天买的。”
“回家。”男人口吻平淡,但不容违逆。
“家里这样,我怎么敢回去?你也不回。”后面的话音低微下去,像是不敢高声的埋怨。柏千乐接着问:“你真的同意离婚?”
他又觑了觑,低声说:“星如哥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大伯叫我去看看他的态度,他现在很平静。”
平静,意味着波澜平息,潮涌褪去,露出滩涂上风霜蚀刻的礁石。他心意已决,再不为往事伤神。这并非一个他们期待的、良好的信号。
柏兰冈不看他,又划了几条笔迹,“这是我跟他的事。”
柏千乐疑心他的话是暗指自己,抑或还有柏闲璋?或者,包括他们在内,所有人都是隔绝在他们夫妻之外的闲杂人等。柏千乐反感他话里的那种宣告:他们是夫妻,连分离都是他与奉星如之间专属的权力。他垂下眼睫,品味这股自从得知他们婚讯之后便瑟瑟弥漫的不悦。
男人放下公文,他鬓角剃得很短,耳缘上青色的发茬,显得他的骨相愈发严峻。“千乐,”他唤了一声,他极少有这样郑重的时刻,柏千乐心里一吊,那口气呼不出去,绷紧了,只听他道:“奉星如是我老婆。”
他不能剖析在天穹下的缭绕情思,柏兰冈已全然知晓。他从何知晓、何时得知再没有探究的必要,或许一个人看另一个人时目光里的绵绵情意是遮掩不住的,他克制了许多日夜,终究没有越过那条楚河汉界。
柏千乐说不清他心底那滩泥水是什么滋味。失望、惨淡、怆然、悲涩,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也许是太费力的呼吸撑破了毛细血管,他的鼻腔里泛起一股浅淡的腥气。他忍了血腥味,良久,他只说:“可是他也是星如哥。”
对谈到此为止。彼此不肯相让,那便失去了斡旋的余地。临下车前,柏千乐扶着车门,风夹着火药的味道呼啸,割红了他的眼眶。柏兰冈扣上檐帽,柏千乐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执迷:“二伯,你们成婚以来,你何曾赏过他一个正眼?我铭记他十年,但我未曾有一寸越界。你拥有他长久的日夜,我所有的也不过是孤清午夜里一丝丝稀薄的幻影。”
“你不觉得,这对我太残酷了吗?”
所求非所得,世事多半无常。他们都在车门灌进来的冷风里尝到了着萧条的意味。可惜,柏兰冈从来不肯仁慈,他连自己都不肯宽宥,遑论旁人。因此,柏千乐注定得不到他的恻隐,他头也不回,打开车门,直起腰背,迎上山谷里生硬的风:“心长在你自己身上,你割不断放不下,是作茧自缚自食其果,与我何干?你就算心如死灰,也不必怨我。不管你怎么彻夜难眠,奉星如始终在我的户口上,他男人是我。”
秘书副手夹着包,远远地绕在车边,没人敢上前一步。柏兰冈递了文书,大步迈开,他们连忙簇拥着跟上他的步伐,将柏千乐抛却身后。
风吹得他的挡领都翻动起来,巡逻的卫兵注意到了,快步赶来,他遥望一眼,回身对车子摆手。他面无血色,而眼周睁红,提不起平日里半分和睦,阴沉得罕有,连开车的勤务兵都看得心惊,在他离去之后连连侧目。
奉星如这天接到了一通难免扫兴的电话。来电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了眼屏幕,是连节日寒暄都没有的号码。必定是奉家那边收到了风声――他起身,避开办公室的同僚们,往阴暗的安全通道走去,捡了个光线稀薄的角落,落灰的消防栓上留着几截烟头。
“姑婆,什么事?”
那边果然响起了奉太太令人厌倦的声音,她哎了几声,奉星如看着烟头,浮现出她那张又黄又干的脸,因为常年讪笑,肌肉堆积的位置生了皱纹,打了针也消不掉。她倒是像。像这些褪色的、残旧的、无人清扫,落在阴暗处生霉的烟头。
“星如啊……”她总是心虚,怯得很难教人耐烦,奉星如低低啧了一声,听她磨:“星如……我听说,你要闹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