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好窄。”

柏千乐扯了扯衣角,出声,奉星如回头看他一眼,他的棉短袖几乎是勒在年轻人身上,这已是他特意翻出来买大的短袖,却还是小。棉料贴着他肩头肌肉的轮廓,拱出一道圆弧。奉星如不敢再看,连忙别开眼,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何其唐突。他目睹了柏千乐身形的雄阔,才恍然,原来他已褪去青雉,如今也是逐渐走向盛年的男人了。

怎么也想不通,当年怯怯地盼望他的男孩居然长成这样雄厚的块头,奉星如暗自心惊,面上克制了,催他赶紧吹头发。

他端着啤酒零食出来,柏千乐一手捏着风筒,并不动,耳边夹着电话:“大伯,我今晚不回去了,我在星如哥这里……”

“嗯,没有……他给我住,明天?再说吧……太太现在不高兴,我怕触她霉头,还是算了。”

奉星如摆了盘子,敛下眸色。不料柏千乐忽然扬起下巴,古怪地投来目光:“星如哥……他还好吧,嗯。”

“他在厨房,做夜宵……是我饿了。你要和他讲话吗?”

“好的,大伯你也早点休息。”

柏千乐熄了屏幕,抬眼睇来。奉星如心里回反出细微的苦水,他其实感激,柏千乐看穿了他的回避,替他撒了慌。他想,他可以面对柏兰冈,却没有合适的心态思虑“柏闲璋”这三个字。很不合情理,但人心就是如此古怪。

奉星如接过风筒,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嗡嗡的热风里,他听见柏千乐叙述,柏闲璋问他情形如何,好不好。片刻后,柏千乐拉紧他的衣服,奉星如垂眼看去:“哥,你会回去吗?”

他指的是柏闲璋。

奉星如没有马上回答,他梳了梳打结的发尾,才道:“回的。有些话……总要当面说,不管是太太,还是大少爷。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那我二伯呢?”

奉星如没什么动容,“我跟二爷的话,已经说完了。”

柏千乐唔了一声,对于他们的婚姻如此潦草收场,不作置喙。奉星如抓了抓他的发梢,蓬松了些,于是收了吹筒。腰上忽然被两只手臂圈住了,奉星如转身,一颗脑袋慢慢地埋入他胸腹间。“哥,你离婚之后,我呢?”

柏千乐抱着奉星如的腰,奉星如的衣襟透着他的体温,垂落在他脸上。他蹭了蹭,用力深深一嗅,心底掠起一袭穿堂风,他想起从前,那些被抛下的日夜。“哥,你会丢下我吗?”

柏千乐的手臂太有力、太温热了。几乎滚烫――奉星如知道人的体温终究有限,这是他的错觉。但他依旧被他的手臂烫得发烧,就像那天书房里越界的怀抱,他心里擂起鼓点,愈来愈快,愈来愈密。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艰难地分出神智,思索,他澎湃起来的心潮,应该吗?这是一种预兆,他看见了那个预兆。它只在当日,在柏千乐的怀抱里冒出头,带来了奉星如期盼许久的安慰,随后蛰伏起来,奉星如以为它消散在不知何处了,今天,终于又危险地探出半边身影,在虚空里默默注视着奉星如。

原来它一直注视着自己。奉星如和它对视,他无声地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又渐渐阖拢了。他终于狠下心承认,他其实舍不得――他舍不得抗拒年轻人温热的怀抱。

在它无声无息的注视里,奉星如低下头,俯视着年轻人的发旋,他抬起手,揽住了他的肩头。他没有推开柏千乐环在他腰上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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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它一直注视着自己。

59

他们也仅仅只是环抱了须臾。奉星如揉了揉柏千乐的后脑,他的发茬更软和些,不似柏兰冈抑或柏闲璋的那样刮手。他听见柏千乐悄悄地叹了一句:“哥,我好累。”

然后他松开了臂膀。他们是迢迢的旅途里短暂相依的旅人,交换疲惫,满肩风尘。

两居室太小,加上客房改成了书房,愈发地没有容纳床位的空间。奉星如站在折叠床边,拉平床单,愧疚地四下环顾。“太小了吧,”是柏千乐,他这回没有脚步声――他赤着脚,来到奉星如身后,比了比床的长度,扭头俯视奉星如:“还没我长。”

当然是夸张的说法。折叠床再怎么小长度也该有两米的规格,就是太窄,实在拘谨,难以安渡漫漫长夜。奉星如抱着被子,仰望他:“那怎么办?沙发更加睡不了。”

柏千乐扯了扯领口,眉心微皱,奉星如的衣服太窄,又勒到他了。奉星如真是更歉疚了,衣服不合身,菜也不足够,衣食已亏,连觉都不能好睡――没有这样待客的道理。柏千乐弄完衣领,嘴角一撇:“我不要睡沙发。”他那双圆杏仁眼在灯下更浅,浅棕色的眸子睇来,像一对放旧了的琥珀承在奉星如的眼里。“哥,我跟你应付一个晚上,或者我去找酒店。”

奉星如愈发失去了回绝的余地――虫鸣寂寂的深夜,更不能当真让柏千乐出去住酒店。

他捞起枕头掸了掸,塞到柏千乐怀里,瞥他:“要是叫那边知道我让你今晚住酒店,明天我就得上门请罪,降薪停职,财产充公,流放九千公里喜提清明热搜。以后你就在那个最边远的荒岛,隔着探视玻璃跟我挥手说早上好。”

柏千乐笑得枕头都抓成一坨,他眼里那块琥珀化成蜜糖。

“怎么光脚,拖鞋呢?”

“磨脚,不想穿了。”

奉星如靠在床头,等柏千乐回来,身边的床垫窝陷下去,他熄了夜灯。但是柏千乐捕捉到了――在昏暗铺天盖地之前,床头柜上的面膜、眼霜。柏千乐心里有一口井,原来井里吊着一只空荡的木桶,现在那只木桶灌了水,往阴森无尽之处直直坠下。

因为他熟稔无比。如果它出现在柏淑美的妆台上柏千乐不会生出半点异议――贵妇们追捧的品牌,不该出现在奉星如桌上。鞋柜里那双女式拖鞋,红色漆皮的女式平底鞋……

柏千乐侧脸,奉星如的身躯起伏在薄雾般的夜色里,像南方带水的山峦。不高大,不巍峨,不险峻,也不陡峭。

“小少爷,床也贡献了,虽然不是席梦思,还有哪里没伺候好您的?”

奉星如转了身子,对上柏千乐眼里映照窗外霓虹的微光,他必定又思虑重重。从前在青训营里奉星如就知道,他并非人如其名,“千乐”仅仅是他的表象。训练的休息间隙里,他坐在树荫下,别的孩子都在拌嘴、喝水、打闹,独他静坐着?t望群山,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心事的痕迹。彼时奉星如就注意到,他敏感、聪慧――他的聪慧不那么令奉星如振奋,反而使他下意识蹙眉,柏千乐的聪慧里少了童真,是一种太早熟的世故。

察言观色而转风使舵,一个孩子不应该在享受春风的年纪太精于此道。偏偏,柏千乐惯会用这样的太极挡去外人或关心或无意的试探,含糊其辞、避重就轻是他的拿手好戏,奉星如耗散了漫长的耐心,才终于打开他些微的心防。否则,恐怕他真的也会像所有外人一样――以为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柏家小少爷,富贵已极,天生无忧无虑、无灾无难、无悲无愁。

柏千乐的视线也飘向他,薄薄一笑,那笑容转瞬即逝,果然并不真心。奉星如心想,柏千乐也许也在等待,也许他那座城门并非永远紧闭,也许它虚掩着,等待谁鼓起勇气轻轻推开。

许多年前,奉星如也曾经亲手推开另一道心防的城门。他们柏家人的脾气,在某些层面上倒是十足地像。

“我有入睡困难的老毛病。别人总说,我心事太多。”奉星如慢慢开口,夜里只有他的声音窃窃,像冬日密林里冰下的溪流。

柏千乐侧了侧头,听他说话。奉星如刮了刮他的额角,“我看你也不少。”

柏千乐又笑了笑,气音落在奉星如耳畔,消散穿堂的夜风里。

他不愿说。奉星如不勉强,他平躺了阖眼,说了声,睡吧。

良久,耳边忽然响起柏千乐平静的叙述:“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无家可归。”

奉星如睁眼,望他,“小时候――记不得多小了,我坐在大伯的车里,看见天桥下跟着老乞丐要饭的小乞丐,那天日头不晒,大伯没升遮阳板。”

“我们对视了,我跟那个小乞丐。”

“他好脏,衣服黑油油,又瘦又黄,干干的,但是眼睛还有点活气,他隔着车窗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