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压成了火,奉星如简直不明白他何必还要咄咄逼人,他深深呼吸,将带着香氛的空气压入肺里,又重重地吐出去:“二少爷,我虽然虚伪,但不至于这点心声也要骗过我自己。你还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突然提速,极速地变道,巨大的惯性――刺耳而猛烈的刹车,奉星如猝不及防撞到靠背,还没等他从巨变里挣扎出来,男人力道大得可怖的手已经钳了过来,虎口卡着他的脖颈收紧,墨镜已经被他不知什么时候丢弃了,那双在眉弓和鼻梁的阴影下藏得很深的眼珠子此刻满是暴戾――阴沉沉地,乌云密布,恍如天神在怒视地上的叛臣。在奉星如感到自己愈发缺氧的时刻,男人忽然松了虎口,未等奉星如终于窃取一丝生机,烈火焚香烧破了天,将他的口鼻、目珠、耳孔围堵得水泄不通。
奉星如心律快得要失常――濒死般的澎湃,简直不知道是因为方才的命悬一线,还是此刻男人毫不留情的――凶狠蛮横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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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兰冈在用他的信息素溺杀自己。
一万吨乳香、没药、琥珀、皮革、玫瑰、罗勒、麝香……轰然投入烈火中,当口、眼、耳、鼻都被这席卷天地的香灰淹没时,奉星如脑海里只剩下这一句话。他那过了时效的丈夫,他曾经的一见倾心,他的痴心错付,在此时此刻,用他太凶烈的信息素溺杀自己。
这是一场盛大的引诱,也是一场盛大的谋杀。
口唇的盛宴不知翻覆了多久,等奉星如抵着男人的下颚将恶意的凶手推开,他胸膛剧烈的扩张又收缩,降下车窗,新鲜的空气蜂蛹而入,灌得仿佛他的肺叶都隐隐作痛。奉星如忙着争夺维持生存的氧气,唇上涩涩,他拇指揩了一把,果然擦过半指肚殷红。只是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连血丝都惹满了男人那灼烧的信息素。
他收拢手指,抬起眼,撞见男人眼里的自己――不知道什么动作又惹恼了他,柏兰冈眉心拧得死紧,依然钳过他的下颌,开口就呛:“如果是正常的omega,你现在已经发情得快烂成水,浑身发软,张开腿发骚,求二少爷?H你,还由得你这么看我――干嘛,被二少爷亲了不高兴?像打柏闲璋一样,也给我来一拳?”
他连脖颈后的斜方肌都鼓胀了――衣领几乎撑到了极限,隆得极高,清晰地显出每一块暴起的肌肉的分界;而皮肤紧绷、涨红――动静脉充血,神经紧张,显然,男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态防备到极限。
奉星如的确抬起了手。
但未如柏兰冈所料,迎接他的不是迎面而来的拳风,只是奉星如幽暗的注视,随后一阵和缓的微风。他的脸颊的确覆上了手掌,但那手掌仅停留在他的皮肤上,带着些许的力道,摩挲着。或许柏兰冈愿意的话,他有权将奉星如的举止命名为爱抚。
奉星如叹气了吗?
柏兰冈从不认为他会出现幻觉。那只手留在他脸侧,体温透过皮肤,恍如烙印般永远留在这浓绿的树荫里。“总之,多谢二少爷,让我来看思仪。”
奉星如答非所问。
柏兰冈依然在奉星如的眼里看见了自己――以及仿佛许多未尽之言,但为什么奉星如总是有这许多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话不能说,不肯说,不愿说?为什么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永不坍塌的柏林墙?
“也谢谢你……我其实真的很感激,坏事那么多……但你还愿意这么大方。今天麻烦你来回这么远,反正也半路,我打车回去吧,免得你要从西苑绕一大圈。”
奉星如留下叹息后,作势要拉开车门。柏兰冈飞快按了主驾控制的关锁键,抄手一抓,抓着奉星如的手臂强硬地将他扭回来:“什么意思奉星如,摆个臭脸给谁看?有话直说,跟柏千乐不是很能聊吗?就这么敷衍我?!”
他的手也是扛过几十斤的枪,拧断过敌人颈椎的,奉星如教他扣着,痛当然痛,但他连眼睫都没皱一下。奉星如承受着男人滔天的愤怒,但他最终只是轻叹:“二少爷,都是男人,留我点尊严吧。”
随后他主动探身,越过男人的身子,解开锁,自己推开巴博斯的车门下去了。
柏兰冈于是在后视镜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拦下一辆的士涂装的大众,矮身坐进去,砰――车门关上,汇入车流,随后再也不见。
奉星如坐在车里,出租车隔音避震都不太舍得下料,因此他能听见路面的嘈杂、感受到座椅下传来的颠簸,还有师傅的车载广播、机械女声导航、叮叮咚咚很热闹的群消息。
噪音、轮胎的路感、纷繁的热闹――过多的混乱声影摇曳团成了巨大的笼罩,却恰到好处地包裹了他繁杂的思绪――他脑海里比这乱多了,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有门后左思仪那张年轻、娇妍的脸,那个单薄的、带着浅淡体温和香味的拥抱;有左思仪委身坐在百合花樽旁的清笑,有左思仪那张太清萃的脸上格外显眼的忧愁;她的劝解,推心置腹,然后这些细碎堆叠而起的伤感与温情,全都叫男人那个蛮横的吻、浓烈的香轰然摧毁了。
回去还要面对另一个姓柏的、同样争强好胜的少爷――
奉星如发现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从来没有这杯忘情水。他以为自己出卖的是一段生命,肉体和愚蠢难以自控的多情,却不曾想,这其中藏着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牺牲,一个男人最难堪的东西――尊严。他连尊严都在柏这个字下被碾得粉碎。
尽管奉星如为此煎熬痛苦――但当他付了车钱,仰望着高不见顶的住宅楼,最终却止步不前而走下阴暗的地库,坐进自己的车里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尊严在今天终于被残酷的现实击破,尊严究竟是何物,或许是一个人立身于世的人格――奉星如撑在方向盘上,他必须得承认,就在今日,他终于承受了现实的重量,而人格无可避免地扭曲了――就在与左思仪的谈话里,左思仪用温柔的态度,却拎着他、逼迫他终于睁开眼睛,亲眼看向冷硬的事实:表面上是情欲的漩涡,实则是伪装成情欲的生存危机,生死攸关,他们无处可退。
要么全然放弃,要么全盘接受,别无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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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听我的,想不通的时候就找思仪补补课。
以及,冷暴力,热暴力,还掐脖子窒息普雷,还强吻,还咬破,还讲一堆垃圾话惹你生气,这都不舍得打,奉星如,你真的,这还不爱?骗骗姐们行了,别把自己也骗了,他真的,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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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还要从这个沁着白牡丹绿百合花香的下午说起。
那个令柏兰冈怀恨在心的拥抱――当那扇檀紫色的装甲铜门开启,露出门后姣好鲜妍的闺中靓影,奉星如忽然被一股似喜实悲的哀凉击中――他张开了双臂,将命运多舛的左思仪用力扣入怀中,轻而暖的浅淡花香融在他的每寸呼吸里。
那股悲喜难辨的哀凉自何处来?或许是那张太过娇妍的容颜,更应是容颜之下,太过深重的苦难。奉星如后来坐在车里时意识到,他哀伤于,即便经受了连年磋磨人祸,那张面容顾盼之间,仍有青春年华的尾色――左思仪还十分年轻,年轻到令奉星如第一次感到了岁月催逼――他的青春早已逝去,他正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老。
鲜活的年华在他怀里僵硬、颤抖――奉星如便意识到,左思仪仅仅是死里逃了生,尚未甩脱噩梦的困境。她仍然害怕来自男性的肢体接触。片刻,那段瑟缩的年华抵着他的肩头,将他推开,强笑:“二哥要不高兴了。”
奉星如扭头回望,倒未见柏兰冈脸色有何异样。他斜眼睨过奉星如,抬腿径自向迎厅后走去。
阿姨托来茶点,左思仪接过,亲自为他们奉茶,递给柏兰冈时,他说:“没有的事。”
男人并不久待,问过左思仪母女们生活安否,两杯茶后便提前离场。左思仪与奉星如送他出门――电梯门掩上后,左思仪对奉星如微微一笑,“二哥看着冷,其实他很用心。”
但奉星如与她再度踏进那扇紫铜装甲门时,抓住的却是她垂下头的侧脸,落寞匆匆而过。
左思仪拢高滑落的披肩,理了理瓷瓶里的百合花丛,剪下卷边的叶子。奉星如注视她的背影,只觉得无端残酷――重门深闭,左思仪的余生死在今时今日。
尽管她的同龄人还有岁月遗下的大把光阴可供挥霍,但唯独左思仪,受了暴力诸般摧残,这段鲜活的生命零落成泥,生涯的光景竟是秋败的庭院――富贵仙逝,徒留一派干枯灰黄,畏缩、萧瑟。
“我还在梦见他们。”
奉星如支起腰背,循声望去。鲜妍、姿容优柔的女人靠着扶手,慢慢地说:“梦里也是怕的,好像他们还在我身边――但是醒来之后,他们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又变成另外一种可怕。从三、四点钟就等着天亮,夜晚真的好漫长啊,星如。”
“心理医生说,我要克服恐惧,我要正视、接纳我心里关于他们的所有感情――不论是害怕,憎恨,苦涩,还是爱――可实际上,我跟他们之间,唯独不能分辨的就是感情。”
“这些年……我不能说不恨,否则我也不会主动投向纪委。但是,除了恨之外,难道没有一丝丝其他的感触?自欺欺人,我也做不到。”
左思仪微斜了身,叹气,“星如,他们的确对我很坏;可是,除了他们,难道我的父母对我就不坏吗?”身体和青春用来抵债,被父母亲手贩卖的女儿,是她最难以坦言的隐秘。但在奉星如面前,她可以不必羞于启齿。
同样身为人妻的艰难,曲折困顿的处境、生死之谊已经将他们拉得无限亲近――可以说,他们是心灵上最忠诚、最坦诚,彼此裸露相见的盟友。“他们甚至比我的至亲还更保护我――我的父亲可以为了还不上的债把我卖了,哥哥也只对我的困境视而不见。母亲?母亲只一味懦弱谦卑,她连自保都顾不及,哪里有胆量保下她金贵又卑贱的女儿。也好在这女儿还能卖点钱,否则她过了半辈子好吃好喝的太太生活,眨眼间天翻地转,衣食无靠,就要成人家的笑柄了。”
“说出来也许很古怪,也愚蠢,可是――我一面害怕他们,一面又感觉很安全,没有更安全的地方了。在那个家里,他们用暴力、控制、囚禁和扼杀自由给我造了一个真空温房。然而也正是有他们这座有点恐怖的温房,我其实还过了几年万事无忧的平和日子。如果不是陪他们应酬,我甚至可以主动拘禁我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来也不想再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