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选的位置很好。”

总不能来时沉默,回去也沉默――未免太难看,他们之间,毕竟还没有沦落成仇雠。

“常青最金贵的商圈,人气旺,环境也舒服。公寓的安保也很有保证。”

绿灯亮起,鼻梁上架着墨镜的男人打了右转的方向。

“思仪……总算长了点肉,比以前有气色了。”

柏兰冈该是听见了,车厢里就只有他在说话,没有传达疏漏的道理。但他依然一言不发――奉星如稍微瞥他,也看不见男人墨镜下的神情。

冷漠,冷硬,柏兰冈的态度从来鲜明。好在奉星如已经过了当年无计可施的挫败,该说的话,他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转交:

“她说,一直很感激你。百忙之中,还把她们母女照顾周全,一定很辛苦。”

“拿了韦世济他们的人情,替人办事而已。她没必要有压力。”

奉星如微微一笑,事不关己的柏二少爷也不总是高高挂起――这男人仍有一二分的尽心,说是为钱,又何尝不为了底下褪色的旧日兄弟情谊。

“二少爷何必摘得那么清楚。思仪是切切实实的感恩,她对我讲得很清楚,若是没有你,韦其美他们倒下,比他们在时还可怖。恶名亦是声威,失去了韦氏兄弟的庇护,各路豺狼虎豹,会直接把她撕得粉碎。”

男人又恢复了置若罔闻的不搭不理。

奉星如也无话可说了――左思仪的请托他已转呈完毕,更不能搬弄她与自己的交心密谈――出乎奉星如的意料,与柏千乐同龄的左思仪,明明手无缚鸡之力,也身陷囹圄,却在心智上比他还透彻――或许人总有力所不及,注定不能胜天的那半子,奉星如之于情之一道,蹉跎多年而实在不得要领。

他想起女人口吻温和,却质问――“星如,以前我们的课本上有一句,’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你已经看见了这奇伟瑰怪的非常之观,站在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你的心意呢?”

他哑口无言。

左思仪看穿了这副躯壳深处懦弱的灵魂,并且毫不留情,一剑刺破。它无处潜藏,而寒冽剑锋上残血尚温。

连奉星如都不再开口之后,车厢里便静得可怕。反倒是男人若有所思,语出惊人,“你很喜欢左思仪?”

奉星如猛然侧头,柏兰冈摘了墨镜,他猝不及防地看清了男人瞳孔里倒映的自己――

一张因震惊而扭曲的男人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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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别老生气,小心气多了比你哥血压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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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星如先是为他的石破惊天震悚,凝视着那瞳孔里的倒影久久忘言。随后一股巨大的荒谬自地幔深处掀涌而上――只是,幽暗之地,必夹杂了人难以镇定直视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恐惧何样的事实?奉星如迅速省去了这个他不敢追问到底的拷问,而直勾勾地对上柏兰冈的逼视――

“如果二少爷不喜欢,又何必如此尽心?”

奉星如盯着他,说:“柏兰冈,我是男人。男人都是什么东西,我们之间想必不会有人不清楚。”

“照你说,男人都是什么东西?我不懂。”

奉星如没想到柏兰冈气性如此――他撂下这样不顾脸皮的一句,倒堵了奉星如的话。他默默良久,窗外繁华市景渐渐寥落,隐约地渗进了水腥,或许离海岸不远了。阴蒙蒙的天,在沙滩上走走,倒是不错――人既不很多,又无雨,很适合落空。

“思仪……她还很年轻。”奉星如酝酿着,终于甘心吐露一二:“她比千乐还小,年轻到我很难相信――她将来怎么处世。她还很漂亮。一个漂亮的,年轻的,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但我确实觉得,我对她有一种责任,或许是那个凌晨她打过来的电话吧。”

奉星如闭上眼,苦思冥想,他没有完全诚实。这份责任,来得更早――在他和左思仪都没有发觉之前,它已如神谕降临。或许在商场里共度的时光,那个不详的告别;或许更久远之前,那个奉星如在韦家花园误入花径的午后。

柏兰冈的回应则是鼻腔里喷洒出来的轻蔑,“多管闲事。她手上拿着韦家存在海外的两个亿,私银信托年年给她和她小孩八位数分红,论生活,她比你滋润。用不着你替她担什么心,少同情别人。”

奉星如泄了气,靠在头枕上,默默无言。他不期然想到,换成柏千乐在此,恐怕也会异口同声――柏千乐未必有柏兰冈刻薄,但他们的冷漠,只怕青出于蓝。年轻的柏千乐也会同样告诉他,韦世济韦其美如何狡兔三窟,如何留下后手,左思仪如何衣食无忧富贵无虞……人心得失,他们只看重“利”。奉星如毕竟不是圣贤,人生在世当然衣食为天,他也不能指责什么――哪怕他自己,难道不为那两个亿动摇?越是如此,便愈发无奈――或许旁人也这样冷言看他,如今房车名利在手,离婚又如何,被豪门扫地出门又如何?几年光阴买段下半生衣食无忧,什么样的好福气!

于是奉星如也发觉,他仿佛自找没趣。

他不再强辩,沉寂再次漫延,柏兰冈一时耳边空落,倒斜了眼觑,只见一个好似半凝固的侧影:“伤心了?我说话不中听?”

奉星如侧了头,自嘲地笑笑,“哪里,二少爷向来慧眼如炬,金口玉言。”

“少跟我装逼,奉星如,别拿这套恶心我。”

“那我说句实话。我很少对别人说什么实话。”奉星如察觉柏兰冈的口吻好似比方才容易了些,尽管他也不知道男人之前的硝烟味从何而来――他又想起左思仪的教诲,惭愧与自己于人情幽微之上的愚钝。他仿佛总在柏兰冈的情绪变幻之后,看见云卷风涌,嗅到山雨欲来,而不知道风何时起于何处的青萍之末。但男人心情回转,总好过堵着火气。他看了看柏兰冈的脸色,陈述道:“我想知道,既然你们这么看左思仪,那么别人又怎么看我。”

这问题很愚蠢,他情知。于是他也不等男人如何冷嘲热讽,自顾自道:“我知道我在你们的圈子里风评差到底――贪慕虚荣,攀权附贵,说我费劲心机,傍上二少爷。机关算尽,还抓不住你的心,跟你的家人又不清不楚。不忠不贞,是你们这个圈子的大忌,对吧。”

男人的脸色果然不大好看,声色严厉:“我没给够还是柏家少了你的?管别人怎么看,你自己拿够不就行了?”

“我的话不好听,二少爷别急着生气,我一直都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你的污点。那时候我怎么面对你,面对我们的关系,大概我也记不清了。”即便而今回望,奉星如也有偷窥陌生人之感――仿佛不是他亲身经历的难堪,他站在冥途的岸边,看陌生人的往事回溯,而往事终究也漫漶不清了。但究竟是旧日难寻,还是他不愿直面不堪,那么多孤枕难眠的夜晚,那么多下不来台的尴尬,那些人心冷热,真的能释怀么?谁又肯如此伟大,宽宏大量?

奉星如不愿深究,他将这一段揭过,不再提。“但是我想,或许别人想我自己,比我想我自己清楚――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算计了这么多,我只知道当时的确看见二少爷,便头昏脑热。”

男人脸上稍霁,未等他乌云散去,奉星如又火上浇油:

“但是你们家的荣华富贵,我或许确实动了心――这世上很难有人能拒绝吧?我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看来,或许我也并不无辜。我才发现人总会自我美化――说服也好,哄骗也罢,总之得哄着自己过了心里的关,才有理由原谅自己。我以前总是逃避,今天思仪……让我思考了很多。”

“无法否认,人不是一个自我的存在,而是社会关系的总集――马克思这话不错。换句话说,我观世于我,那么我必定也有人心不足的时刻,无论我自己愿不愿意承认。”

男人或许听懂了,也或许不能理解奉星如的庸人自扰,下一个绿灯亮起时,巴博斯已咆哮骋去。

“所以,这是你选择了柏闲璋,又选择了柏千乐的理由?”

也许他和柏兰冈当真是上辈子结了血海深仇――男人总是能刺破他心里防备最薄弱之处。奉星如喉咙里含了一口腥气,他听见自己冷笑,奇怪于自己也会发出那么冷酷的声音:“还要说多少次,二少爷,我真正选择的,只有你。”

柏兰冈始料未及。

奉星如没有看见他墨镜下微微张大的眼眶,一而再再而三地扒弄自己的不堪,叫他屈辱:“尽管对你而言是侮辱,有我这么不要脸的人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你柏兰冈的名誉之后,毫无贡献却分走你一半功绩和荣耀,但是当年,奉太太领我上门的时候,我眼里只看见了你。”

“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