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麻痹也好,哄骗自己也好,但的确有他们在的时候,没有人会打我的主意,没有人会不怀好意地接近我,对我有财或色上面的企图――在认识他们之前,我吃了很多这两样上的亏。连爸妈都不敢再跟我多说两句话――真的,这种可以喘口气、不需要时时提心吊胆的生活,是他们给我浇筑的。光是他们兄弟的恶名,就足够吓退好些人;再有不死心的,他们也会在算计的风声飘到我这里之前就解决掉,同时不让我闻到一丝一毫血腥味。”

“更不用说,习惯也是很可怕的――”

左思仪低下头,摸了摸茶杯边沿,“习惯了晚上有人哄你睡着,习惯了下雨的时候身边立刻撑开的伞,习惯了留在衣服上的味道,习惯了春天的虫草秋天的燕窝,习惯了体温很暖的拥抱……所有的痕迹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了,不会令人高兴的,只会叫你无所适从。”她目光投来,盈盈地,凝着细涩的哀伤。这股哀伤的力量钉住了奉星如的呼吸,他也感到胸腔里一阵阵不由控制的失重下落。

左思仪脸色是平静的,她甚至能够轻声向奉星如发问:“你看,比起我的父母,韦世济是不是很体贴?韦其美也不完全只有凶恶,对吧?”

她咽下一口茶水,终于是触及了避无可避的问题:“事发以后,其实很多人都想联系我……二哥哥帮我都挡掉了,但总有人在等,在看,在盘算――我的父母也打过电话。当然,他们还想找上门,”左思仪又笑了一笑,但那是有点荒唐和嘲讽的意味,“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我?兰冈他不会允许的。”

“星如,”左思仪看着奉星如说,口吻有着金戈利刃的质地,“我不会找其他人,也不会再结婚了。我父母兄弟能把我卖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别做梦。我在这里,二哥很用心,房子、安保,他们只知道我还活着。就算哪天他们找到这里,子女父母一场,我跟他们,也是尽头了。”

奉星如将她的话收在心里,揣摩之后,隐约听出些别的含义:“但我听你的意思,他们还有余地?”

左思仪再次叹气。她忍不住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这套房子就在城市中央,商区的繁华日夜不息,此刻日光盛大,静谧的纱帘之外便是滚滚红尘喧嚣不休。

“不是我给他们兄弟留余地,而是世事人心逼着我,容不得我挑拣,更没法回头了。难听的,就是那句老话,生是人家的魂,死是人家的鬼。”

她转过身来,严厉这个词仿佛很与她有违,但事实如此――或许奉星如缺少的正是左思仪那犀利的法眼。在察觉世情上,他总是迟钝逃避,远不及左思仪敏锐勇毅。

“先不说你我的境况,他们这样的环境跟外面格外不同,一朝进了门,夫婿的烙印便永远烫在你身上,无论去到那里,无论多少年后,这烙印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人家看到你的第一眼,永远不是人格上的你,而是丈夫名誉下的你。哪怕你另择门第,不论高低,也总是好事人背后的舌根与谈资。”

“况且你和我有什么分别?一朝结发,又共陷囹圄,你想放过自己求个解脱,旁人未必知趣。多少眼睛盯着,多少耳朵侧着,将来但凡有点风雨,势必又回头找到你身上。即便你再清白无辜,也免不了叨扰窥探,平添心烦。若是届时你有了新的伴侣,新的家庭,这些旧人旧事,又怎么解释?不论你是巧舌如簧还是噤如寒蝉,也只是徒增间隙而已。你不惹是非,是非却不愿放过你。”

左思仪一番不留情面的话,将奉星如打得垂头丧气。她还得反过来安慰奉星如:“好啦,别那么灰心。事情也未必就像我说的那样不肯饶恕,况且别忘了,谁把他们送进去的?我也没那么弱。”

左思仪的心事剖析已尽,这些话,她未必能对心理医生开口。能向奉星如诉说,将那些潜藏许久的血痂摊在和煦的微风里晾一晾,便松快许多。她想起一些流言蜚语。静谧,鼓动着秘密膨胀。她为奉星如换了鲜亮的茶汤,主角调转,话本该换了。“星如,说了这么多,你呢?”

“我的心意已经很明白,你的心意呢?”

奉星如顶着她温柔的注视,明白今日必定逃不掉了。从来都是奉星如审问别人――他手里交代过多亡命徒,轮到自己的时候,或苦熬,或奸诈,什么时候把心掏出来捧给人家检阅过?要吐露心事,于奉星如,他既不适应,也倍感艰难。

他搓了搓膝头,张了张嘴,却是迷茫――不知从何说起。

看他这么为难,左思仪便笑了,“我猜猜,是千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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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仪博导上线。

117 上

奉星如脸上顿时涌现出乍红乍白的变幻,他的风流如此摊薄日光之下,叫他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左思仪瞧他看天看地、躲闪不及的眼睫,打趣一笑,体贴地移开视线。

“其实除了二哥……我跟他们家的男人没怎么接触过。”左思仪说。她悄悄抚摩羊绒披肩,柔软带来奢华、安抚、无害的安全。“但我知道,他在圈子里很有名,毕竟大家只会花钱,像他一样能赚钱的,不多。何况他现在接了棒,更是出众――吃喝玩乐是最容易的,担当和魄力,这份勇气不是谁都敢有。”

还有那些隐隐约约、埋藏于旧年的情事绯闻――不过这圈子里,谁没有几段风流呢?不足以挂齿。比起那些玩到滥的玩咖,柏千乐几乎不算很坏――在着溢满名与利、性比水还廉价的欲望场里,不坏,便是难得的好了。

人就是如此卑微,廉价。维持文明的从来不是道德,而是诸恶百相――利益贪嗔,才是人的生存所系。人是欲望的淫兽*,婴儿呱呱坠地的第一刻,便饥肠辘辘,渴望饱满丰沛的那口母乳――饥饿,是欲望的最初面孔,亦是欲望之本相。而世人欲望横流之至,便是文明最辉煌的顶点,千百年来所有颂词中的繁荣昌盛。

左思仪思绪漫散着,听见奉星如斟酌地说,“……千乐,的确很优秀的。在他面前,好像我白长了六七年。”

左思仪听出了他口吻里的底气不足。“星如,你信不信,我一直有感觉,哪怕是最亲密的两个人之间,也会有微妙的差别――总有一个人在上面,一个人在下面。天平高低或许会颠倒,但从来不会平等――两个人格在亲密关系里分寸不差的平等,这是比乌托邦还遥远的幻想。”

奉星如默然。她怅惘道:“可是无论上还是下,都意味着已经踏进了这段关系。除非抽身退出,否则没得选。你呢,怎么想?”

奉星如捻着裤子,连左思仪都没有解法的困难,他更无从入手。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心里也好实际也好,我不希望、也确实不该再跟他们家拉拉扯扯。在他们家这么多年,实在没有什么好处。现在还不清不楚的,更不好。但是……至于千乐,比起情爱,我总觉得愧疚。”

愧疚在感情里,是比爱与恨更长久的纤绳。左思仪心里微沉,她先于奉星如勘破这事实:愧疚令柏千乐从此在奉星如的生命里屹立不倒。

与她很不同,奉星如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男人――尽管他未必如ALPHA们雄阔激烈,但男人的心,男性天然的冷酷与薄情,他半点不少。而要令一个男人由衷臣服,不是美色,不是痴情,无关风月,只有愧疚。

男人对谁愧疚,便会为谁舍生忘死。

奉星如未必领悟他的天性,但左思仪作为一个女人,已经洞察他的臣服。她垂下眼睫,掩饰这份洞察,“尽管你愿意跟他们家割席,但千乐,你割舍不下。”

奉星如报以沉默。

她缓缓说破:“可是星如,像我们这样的情况――接受了一个,就势必要接受全部。正如我不能在他们兄弟里二选一,你选择接受千乐,那么星如,你也不能回避柏家。”

男人沉郁地叹气,又搓了把脸。

“而且你想过没有,星如,哪怕我们愿意独善其身――你谁也不碰,不沾,但别人未必这么宽容――在他们眼里,只要有染一次,我们便不再干净。终身摆脱不掉这些旧事的流言蜚语。”

“没办法回头了,星如。我们从来没有全身而退的幸运,唯一的办法,要么全然放弃,要么全盘接受,别无他选。”

茶水滴落在杯盏里,搅碎一片壶中汪洋,奉星如盯着水面破碎的倒影,猛然回笼――柏千乐夹着电话闯进浴室,摸了把他湿漉漉的脖颈,“哥,大伯打电话来,问你有空未。他要我们回家一趟,有文件给你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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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你只是个浪子,一头淫兽,爱好刺激,盔甲之下可有颗心?”

117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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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星如一头雾水,从前那么多波折过来,他以为离婚的文件应当很清楚才是,还有什么要签署?

柏千乐看他第一个神色是凝神,皱眉――便知道或许柏家与奉星如之间道阻且长,还有巨石横亘其中,亟待一个有罪的西西弗斯。

不必奉星如问什么事,他下一个电话便毫不客气拨通了另一位姓柏的话事人。

“五爷,大伯有乜新指示未?”

奉星如抹掉脸上的水珠,柏千乐支着腿斜签在镜子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动他的耳垂。情事的时候会有这样的角度――俯视年长情人的眉眼,看他隐忍而颤动的眼睫,沾染水色的唇,唇珠,细纹,又回到挂着细碎水珠、颤抖的睫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