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休复垂下眼,李林盛想听哪种回答?柏闲璋,这三个字长久地笼罩在她的生活里,她们甚至一度阴差阳错――
“爷爷,你是问我,从什么眼光看他?”
李林盛抬了抬手,“无关男女,我要听你的意见。”
李休复微微一笑,“闲璋哥――专横,独断,粗暴,残忍。但他也是我最欣赏的那种男人。”
“专横独断――他打了十几年仗,多少危局孤立无援,他没有这样雄厚的脾气统帅不了军心;粗暴残忍――他不够残忍,他的敌人只会十倍百倍奉还,他必须狠心;他或许有私,但他有他的忠义――他从不对战局、军民百姓敷衍了事,更不会与那些宵小为伍,沆瀣一气。他和我说过,在他刚入伍的时候,前方战场吃紧,后方战线紧吃,他最痛恨这样的败类。”
“他还很争狠好胜――我问过他,如果有一天我陷落他的敌手,他如何了结。他说,他平生最听不得一个败字,但假如真有这天,他会送我一颗子弹,给我个痛快,然后终结他的敌手。”
李林盛注意着孙女的神情,敲了敲扶手,“他要杀了你,你很高兴?”
“是,爷爷,”李休复眼里绽起一星欣赏的光彩,“这是我最想听的答案。换做是我,我也会杀了他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是这样的脾气,我也是。”李休复添了茶,拨了拨小炭火,氤氲白雾里她的笑容很显得婉约,李林盛看着这个家里最宝贵的孩子――其实她是弟弟李培隆的女孙,她自小就有一种柔和的娴美,但性子却远没有那么柔润――她甚至天生一股厌戾,男孙们的刚断血性都不及她。李培隆曾经说过,自己早年在边疆平乱,和平之后磨不完的煞气无处潜藏,便托生给了这个孙女。
这个孙女显然很了解自己的同类――她腕上有只飘着翠绿冰花的玉镯,有一回出门为了什么事,回程之前他们路过珠宝店,男人陪她逛了逛,说这抹翠很清灵,衬她,刷了卡买下。那是他们之间寥寥无几、不带任何目的色彩的约会,倘若这短短的几步路也能算作约会的话。往事如烟,李休复眸子里映出一点碧色,“而且我很知道,闲璋哥是把我当成家人才宁愿杀了我――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对外人,他不会这么慷慨。他把家人看得很重,在他性命之上有许多――他的胜利,他的忠义,他的信仰,他的家人……最后才是他自己。爷爷,柏家人是他的底线。他这么重情义的人,张伯伯惹谁不好,偏偏要对千乐和星如哥下手――这不是当着他的面要他的命?老寿星上吊,阎王来了都要感叹没见过这么着急的。”
她的机锋令李林盛弯了弯眼角,他的皱纹没有方才那样冷硬了,“你啊。”
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了,老张这回的确办坏了,要是让他开了这个头,都拿家里人,而且还是年轻人下手,以后还了得?绝不能让他作这个表率。”
他定了案,便立刻拨电话,“给我接高检高法,秘书请老徐、老彭来一趟。”
李休复知趣起身,“爷爷,我去准备夜宵,你今晚也早点休息,别谈太晚了。”李林盛要见的老徐、老彭都是换届之后的政治局常委,一个分管纪检,一个分管办公厅,头头脑脑们的面谈,这就不是她能旁听的了。
她在走廊上展眼望了望天色,暗青得厚重,恐怕未来许多日子,天色都不会太好看了。
*
却说这厢常青山――
柏淑美接到柏闲璋的消息时还在外地,他人没法脱身,便派了副官带着一只分队包围了张府,阖府上下惊慌错乱,而几乎下一刻,来自中央的电话马上来下,武警、公安、高检高法的人马也纷纷亮相。
副官握着手机远离着张家的人,但还能听到老张儿子失控地咆哮――辱骂柏淑美、柏闲璋的,柏淑美冷着脾气一言未发,只在最后给他批命终判词似地说,“不论恩仇,我从来都以一当百,加倍奉还,何况你敢对我的家人动手,怎么不想想我柏淑美三个字?”
他向副官吩咐:“不用客气了。”
这五个字,令敲门出来寻他的随扈脚下一顿,他们追随柏淑美多年,他这五个字的威力不亚于外交部的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也”,吃过他苦头的人,听到这话只宁愿求个速死地好。
柏淑美怒火中烧,先斩后奏的行径果然越权――他清早班师回朝便遭到了军部的质询。当然中央的命令也下来了,他快了中央一马去抓人,越权的性质说严重也严重,说容易也不难,雷声大雨点小的竟也混过了,军部对他还是宽容。
他从军部出来便立马乘车回柏府――顾不上自己饥乏劳倦,他先上楼看了柏千乐――这个背时也走运的侄孙躺在床上睡得脸蛋潮红嘴唇湿润一无所知,柏闲璋弹了弹点滴,说已经平稳多了,揽着他的背让他一起下楼吃个早餐。
但他停下了,柏闲璋眼皮微微痉挛着,目睹他往床边趴伏的人走去,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肩扣,随后抖开披风,为那人盖上,还细心地掖了掖领子,免得脖颈灌风。
柏闲璋冷眼看着,对此不置一词,走下楼梯时,他和柏淑美竟都彼此沉默,心思各异,但因为牵挂在同一个人身上,所以愈发有一种古怪――这沉默的意味,似乎是隐约的对峙。
奉星如不知道这一番前情后果――他将醒未醒时只觉得十分温暖,接着是一股沉重,为了甩脱这沉重的包裹他直起了腰背,一大片墨绿色在视野里滑落,他赶忙捞起――怪不得他梦里有如重负,不知道多少支羊毛多少克羊绒织出来的斗篷,又宽又长――主人的身量体格很可观。还镶了黄铜扣,一地浓绿里一点澄黄,招眼得很。
如此高规格的军服,高级军官才有这样的待遇――奉星如一摸料子就摸出来了,他不必翻内衬的姓名条,那股因体温微微升腾的暖香就足够喧嚣夺目。
体温是他的,但香可不是,香味自然是它主人的遗留――尽管奉星如一再回避,但它依然叫嚣那个男人的痕迹――柏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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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很有标志性的香味并不馥郁,只是体温似地浅浅缠绕着,奉星如将披风掖了两掖便搭在身后的椅背上,他靠近床边用手背试了试柏千乐的额头,好在是退热了,昨夜烧了他一头热乎乎的汗。他才刚要转身取手巾,床上的人支吾了两声,指尖抽搐,长而细密的睫羽颤动着,奉星如又回来,伸手抚摸他的颊肉,唤他:“乐乐?”
柏千乐猛地睁开眼帘,他急促地喘息着,瞳孔还有些涣散,他循着声与影转去,一只手在他脸上急切地抚摸着,他定了定神,人清楚了许多。“哥。”
他抓着那只手,脸颊垂倒在手心里,长长地叹了气,随后整个人后仰倒下宽大的枕头被褥里,闭了闭眼,“哥,你去吃早饭吧。”
奉星如担忧地凝视他,为他折好被角,他眼睫半盖着,脸色也虚白,没什么精神气力。“哥,你去吧,我没关系……我想一个人呆会,你吃好就上来,陪陪我。”
奉星如喂他喝了几勺蜂蜜水,柏千乐的视线落在他椅背上垂搭的披风――随后奉星如放下杯子,揉了揉他的鬓角耳朵,捞起那件披风推门出去了。
奉星如推的是一扇双面西洋机关门,这面镶着好大一副穿衣镜,那一面却有一执扇仕女,仕女歪坐石上,裙底微微泄出半寸朱红鞋尖――比那似水含情的弯眉细眼、穿花粉蝶更惹旖旎春光。奉星如这一推,便把银镜推了去,叫柏千乐与那双春意绵绵的美人眼四目相对。他看得累了,便移走了目光。
奉星如抱着披风下楼,佣人迎上来交代两位爷都在餐厅了,顺手要接过衣服替他送回房里,奉星如止住了,说,这不是我的,是五爷的。佣人依然答应了。
他来到餐厅时氛围并不热络。座上柏闲璋与柏淑美似乎没有什么话,他人影刚漫入门内,两个男人都抬眼瞧了过来,随后是柏闲璋点了点头,让他坐下。柏闲璋问过柏千乐,叫人搛了些粥水小菜端上楼,也再无其余吩咐了。
他让奉星如多用些,毕竟一天一夜吊着心弦,又经历了许多波折,他说奉星如绷得太紧,这两天要慢慢放松,否则铁人也扛不住。此时柏淑美才掀了眼皮看来,但他不发话,奉星如也不愿猜测他的行径。待柏淑美咽干净了食物,抿了茶漱口,才问奉星如昨天的始末。
于是奉星如将与柏闲璋叙述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复述完毕,柏淑美既不称是,也不非议,依然那副没什么波澜的脸色不紧不慢地切他那份菠菜牛肉班尼蛋。
之后便不太需要奉星如开口了,柏闲璋向柏淑美问起昨天他派人包抄张家,他的人在机场围追堵截了化名的张家儿子,彼时他已经拿着假护照过了安检办登机了。还有军部态度如何处置如何云云,奉星如并不愿多听,他刚置下勺羹,柏闲璋的眼色刀一样掷来,钉住了他,不同意地责怪他,“这就饱了?也没人催你,急什么。”
奇怪的是他仿佛有不可告人的读心术,一眼看穿奉星如那沉默的抵触,反问他:“还是说,不想听我们讲话?”
柏淑美又轻飘飘扫来眼帘,奉星如再怎么厌烦,难道他还能顺着男人的话说正是如此?于是他堆了堆笑――其实也堆不起来,他扯了扯皮囊,哪里,只怕千乐那里缺人。
吃个饭,几分钟都挨不得?他没那么娇贵。坐着,慢慢吃。
于是奉星如又只好屁股黏死了座椅,没滋没味地听他们讲那些头头是道的话。
终于捱到他们用好了饭用好了茶,奉星如总算能抽身,他向柏淑美交代,衣服已经交给佣人送去打理了,柏淑美依然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而提起另一件事――“我说过,你要出门,用我的车,我给你派人,带我的人去办。”
奉星如撇开视线,“上次那个中尉,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吧?你训得很好。你的人都金贵,总劳动他们,在我这里太大材小用了,我也过意不去。”
他似乎总是很会戳柏淑美的肺管子,以至于男人的口吻严厉起来,仿佛责备:“我不差那几个人用,给你差使他们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他发了火,又急忙道:“像千乐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哪怕老大,但凡我们有一个人知道,也不至于叫你们这么狼狈。要是车上有枪怎么办?要是他下毒怎么办?要是他们对你的车做了手脚,难道我今天要给你们收尸?!”
奉星如稍微别开脸,视线垂落虚空,柏淑美的担忧和惊怒都一下子堵严了,再无处宣泄。他本意也不是数落责问,而面前的人甚至不愿抬头正眼看看自己。他感到难言的挫败,敛平了心潮,再三强调,以后再有什么情况,无关大小,一定告诉家里,他也行,柏闲璋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