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植即便披了层温文尔雅的皮,也只叫人觉得怪异虚伪,因他的傲慢早已淬入骨血和眼神?里,言谈间便总有泄露的一刻。但陆敏
那张温和宽容的面孔仿佛是一针一线缝在脸上的,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譬如此刻,屠善大势已去,连薛鸣玉途中撞见的宫人都开始渐渐大着?胆子背后嚼起舌根来,甚至一声声直呼其姓名,口呼妖孽。
可陆敏却还守着?本分,规规矩矩地客气尊她一声真人。
这使得薛鸣玉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她镇静地沿着?曲折的小路往亭子走,却不由得想,陆敏这种人一定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松懈的,一定是要亲眼看见猎物断了气才肯慢条斯理?地享用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是个很麻烦的人,比她的母亲还要棘手。
一面思?忖着?,薛鸣玉一面攀着?石阶向上,直到亭子里的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并望向了她。“来了,那就跟我走罢。”屠善若无其事地招呼了一声,便立时飞身扑向山崖之巅。
薛鸣玉稍顿,而后果断跟上。
待两人终于站定,屠善才俯瞰着?底下一览无余的山川江河,叹道:“果然最好的景都在最高的山上。方才那亭子虽好,可惜只在半山腰。”
薛鸣玉没做声。
她注视着?屠善近乎银白?的头发
分明上一回见面,还是黑多白?少,将?将?花白?而已。隔了不过寥寥数日,再见面她竟然像是沧桑了百岁不止。
薛鸣玉凝望着?她随风凌乱的白?发,轻声说:“姑姑,你老了。”
屠善顿时大笑?:“我不老,你岂能站在这里?”
她慢慢转过身,含笑?望来。这真是她们自重逢后少有的、心平气和的谈话。屠善目光沉沉地长久凝视着?眼前这张脸它?已不再稚嫩,并渐渐轧出了棱角。
越来越趋于少年?人的脸庞,使得她忽然记起另外一张脸,而那张脸上也有着?同样?一双乌黑的眼睛。
不过那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卜卦算出了下一颗菩提心的存在,循着?卦象去寻,却发现是一对被?流放的夫妻。做妻子的,她不认得;可她记得那个做丈夫的。
不久前,他还是个颇有清名的朝廷命官。然而,就在前几日,他的一众同僚都上奏参她,痛斥她是个祸害,齐齐声讨着?要杀她。独他先参皇帝,以?为国之根本在民,在帝。
结果自然就是被判携亲眷流放沂州,再由沂州衙门施以?死刑。
屠善赶去时,押送他们的官兵和他们一家老弱都惊骇至极。
方知,陈季望的妻子原先就怀有身孕,不久前才半路生子。或许是受陈季望先前的清名庇佑,这一路上的官兵倒是对她们颇为关照。
未曾想屠善竟然亲自杀来了。
屠善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瘦瘦的尖下巴,一双眼睛却尤其镇静从容,居然敢主动掀起帘子,与她对视。
“我此前在瀛州占得一卦,这孩子与我有缘,我要带走她。”她不紧不慢要求道。
那些官兵却都紧张地面面相?觑着?,有人试探性地指出孩子尚年?幼,应该留在母亲身边。“何?况陈大人一家是要流放沂州的,这孩子恐怕也该带去”
却不等?这官兵把话说完,屠善径直便把人杀得只剩下眼前这对夫妻俩。
而后她站在淋漓的鲜血中,不轻不重弹了弹刀身上的血,并斜睨着?她们说:“你那道折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愿意给你们两个选择”
“要么,你们一家三口都于今日同赴黄泉;要么,把这孩子给我,你二人自尽于此。”
“选罢。”
说着?她轻飘飘地投去一瞥,然后松了手,把刀丢在她们跟前。
陈季望登时大怒,决意拿着?刀与她拼个你死我活,并口口声声称说,决不与她这般的邪道沆瀣一气。可他的刀尚未刺出,却蓦地被?一旁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女?人夺走。
“真人要带走我的孩子,是要保她一命,还是只为报复我二人,肆意凌辱欺侮她?”她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屠善。
屠善望着?她,“我没有凌虐一个孩子的癖.好,留着?她,自然是将?来要为我所用。”
“倘若如此……”
这个叫薛汝嘉的女?人低头思?忖了须臾,忽而决然站出,给屠善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道:“按说一个人要舍命做成一个好官就不该生子。他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圣上,就绝不能对得起妻儿,这是对子嗣的残忍。但事已至此,后悔也迟,真人肯保我儿一命,我感激不尽。”
“如今已然不负天下,能有一条生路弥补玉儿,以?全家国,实为我幸。陈郎,你还犹豫什么?”
说罢她提刀杀了丈夫,又含泪望了眼襁褓中的女?儿,决然回首割喉自尽。
……
玉者,不挠而折,勇之方也。
屠善注视着?薛鸣玉这双眼睛,不由得记起另一双决然的眼睛,又记起她当时自襁褓中摸到薛汝嘉留给孩子的一枚玉佩,上面就刻着?孩子的名字。
薛鸣玉。
“倒也不算辜负了这个名字。”她望着?薛鸣玉忽而道。
“什么名字?”薛鸣玉问。
屠善睨视她一眼,却不曾答话。只是叹道:“昔年?,你一家老弱因我而死。如今风水轮流转,未尝不是因果报应。”
薛鸣玉霍然拔剑出鞘,而后剑指屠善,平静地喊了她一声姑姑:“胜负既定,不如由我成全了您,否则死在那些人手上,多么难堪。”
屠善骤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