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1)

该好汉与喻稚青差不多年纪,又长在草原,很有一番雄心壮志想要实现,只可惜一直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过去就总撺掇他爹要和蒙獗“碰上一碰”可好汉的父亲虽生出了他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其本人却没多少豪情壮志,当年塞北内乱太过惨烈,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如今不再是锐利的雄鹰,年老后慈眉善目,只欲化身成一只在草原上休养生息的大鹌鹑。

后来喻稚青来到塞北,整个草原都以小殿下马首是瞻,导致该好汉一说话他的大鹌鹑父亲就要嫌他,还很爱拿他同喻稚青作比,认为自己这个儿子哪儿哪儿都比不上那一位,喻稚青没来之前至少还认为自家儿子有个头高大这个优点,现在遇上小殿下,发觉个头高也没什么用处,恨不得也找把轮椅给他坐坐。

好汉郁郁不得志,好不容易逮着摔跤大赛的机会能搏一搏风头,结果还挨阿达爆锤一通说起来,摔跤就摔跤,那老家伙像锤地鼠似的锤人是怎么回事?这还不算犯规?他望向坐在高台上的少年,结果发现担任裁判的那位小殿下公然走神,压根没看向他这边,似乎很有偏心阿达的嫌疑。

青年人最易愤世嫉俗,更何况还是光长个头不长脑子的这位好汉,于是他趁着大鹌鹑爹病倒之际,主动与商狄取得联系。

商狄本看不上塞北蛮子,但喻稚青久攻不下,在众人的劝说中,好不容易决下心要花大钱收买他们,哪知自己的大价钱还未花出,便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一切都是假的,商狄故意在塞北现身,引起喻稚青的怀疑,就连关口的城池,也是他有意让出来诱敌深入,他知晓喻稚青疑心病重,故而没告诉城中任何一个手下他的计划。

所以那些人是当真被喻稚青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商狄却只把这作为必须损耗的小小筹码,自己与塞北这边暗中勾结,第一步便先去毁了最最支持少年的蒙獗。

他知晓,唯有蒙獗才是喻稚青真正的左膀右臂,余下的那些部落迟早会在他先前散播的谣言和利益引诱下分崩离析更何况,他与蒙獗还有更深的、不能为外人道的仇怨藏在其中。

可惜待商狄磨刀霍霍地杀向蒙獗时,那帮狡猾的莽夫似乎察觉到什么,竟齐齐跑了,商狄只追上了最后一批行军,后来检阅尸体,并未找到那天晚上的男子。

他只有喻稚青打进城中这一天的时间,虽然恨得牙痒,却也只能以大局为重,匆匆率兵赶回。

守城一月,外敌已让他们难以喘息,但更令喻稚青不安的却是军中的氛围。

商狄精明得很,以塞北士兵来敌塞北,既不损伤他歧国兵力,又能使喻稚青手下的塞北士兵动摇。

虽然塞北内乱时曾各自为战过,可如今过了那么多年的安生日子,乍然再度手足相残,城中士兵着实有些下不去手,而城外同胞反叛的缘由又是那样的惹人多心。

莫非日日领军作战的将军真是歧国三皇子?一切真如流言所说,是喻稚青在利用他们?

怀疑像是待发的种子,一旦被埋下,就总会有发芽的一日,甚至无须等到破土,纵使他们还未叛变,但军心已经动摇。

喻稚青病得厉害,此时便是想起身也起不来了,商猗要替他率兵守城,白日只有几个侍从在旁伺候着他。

小殿下病榻上阖眼沉思,商猗这些时日一直对他报喜不报忧,但他从男人的一举一动中总能看出端倪,沐浴时身上多出的伤疤,抱他入睡后悄然离去的身影,商猗总说没关系,可喻稚青知道,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如倾如注的大雨仍在继续,掩去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少年却很敏锐地从雨声中分辨到清脆的铃音,果然,随着银铃声越来近,男人进到殿中。

商猗戎甲未解,步伐急切,显然是为要事赶来,可真正到了喻稚青面前,他却又恢复到往日的沉稳和冷静。大概是怕身上湿衣沾到床榻,男人离喻稚青站得有些远,先是细细问了侍从少年今日的身体状况,又用干布擦了擦手,才把握惯刀剑的手掌往小殿下额头上放。

他掌心冰凉,而少年额头却是滚烫,商猗有些怜惜地又揉了揉小殿下脑袋,这些日子喻稚青病得厉害,并不是什么要人性命的大病,但这样昏昏沉沉也是磨人。

商猗今天仿佛是格外的爱抚摸喻稚青,摸完额头和脑袋,又要去摸好看的眉眼和嘴唇,仿佛依依不舍,显然不是个好的“摸法”。

喻稚青敏锐察觉到了商猗的反常,睁开眼,恰好撞上男人视线。

殿里的人已在先前被男人遣退,两人对视片刻,倒是喻稚青先开了口:“城里的士兵也开始了?”

一句话如同哑谜,可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是指哪一桩,商猗有的时候宁愿喻稚青不要那么聪慧,不愿他总跟着自己忧心,可瞒了这么多天,他终究未能瞒过少年。

“还未。”

喻稚青见商猗到此时还不肯说实话,颇想给商猗一拳,可实在是没力气了,莹润的眸子瞪着对方,不自觉地要露出那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一双手将那动人的眉目都描摹遍了,男人用手掌和眼将他心爱的少年刻在心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但目前已有隐约之势。”

军心散了,虽然还未谋反,但总有别的法子能生出乱,这几日军中频频内乱,其他部落的人也有意无意地总针对着蒙獗的士兵,他们已认定蒙獗与喻稚青蛇鼠一窝,故意要与挑衅蒙獗族人发生冲突。

喻稚青当初就是借着塞北这种说反就反的野性与歧国为敌,而如今最要提防的,也正是他们的这种野性。

这些日子他瞒着少年用了一些手段镇压,甚至当众将一个闹事的家伙点了天灯,可这些终究不是长远之方,他必须赶在这之前让小殿下远离危险。

他伸手覆住喻稚青眉眼,叹息一般地说道:“再睡一会儿。待夜里雨势稍小,我会令人送你出去。”

掌心泛着痒,是喻稚青纤长的睫毛在眨,少年沉默了许久,若不是这点细微的痒意,他恐怕会以为喻稚青当真已经睡着。

那点痒渐渐褪去了,他等着小殿下大发雷霆,可喻稚青却是将男人的手拉开,极平淡地问了一句:“你要送我去什么地方?”

“郓县。”

商猗永远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回握住喻稚青的手却相当炙热:“那里歧军最少,我夜里会先派蒙獗的士兵攻破城池,然后再派人送你,不必担心,我选的人都是可靠的。”

颊上还残余着病态的潮红,喻稚青大概是当真病极了,说一句话总要良久才能缓过来,对于商猗的计划,他不置可否,单是垂眸望着对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男人手背新添了一道伤疤,伤得不算特别严重,但伤痕却十分狰狞,像一条猩红的蜈蚣盘旋。

“如今守城都守得艰难,”少年仍是谈公事的语气,平静得简直反常,“你还调出唯一可信的蒙獗军,顾首不顾尾。”

男人在来之前曾做好了小殿下要气要闹的准备,喻稚青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背负着国仇家恨,又极要自尊,彼此虽未明说,但谁都知晓此时离开的用意,他原以为喻稚青不会接受丢盔卸甲般的离开,可少年今日不知是否是病得连生气都没力气,一直淡然处之,反叫男人有些不忍心继续说。

可再舍不得也要开口,为了喻稚青的安全,他必须硬起心肠。

“所以我会留下,现下军中无人镇守,定然要出乱子,我在这里,他们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也不会那么快发现你失踪。”

商猗这几日疲于战事,喉咙的旧伤仿佛也跟着严重起来,沙哑得不像话,偏还难得的说了那么一大堆,像当年掐死小殿下的莺哥那般,左手下狠力地掐了一下自己喉咙处,用痛盖住了喉间的不适。

他咳了一声,继续往下道:“不必担忧城里的百姓,我已派人暗中通知,待你到了郓县,他们也会分批前往。”

其实用不着商猗分析利害他也懂得男人的意思,自己还可对外称病,殿门一关,也无人敢来查明,但商猗不同,他是将军,军中大小事如今都要由他过问,乍然不见只会让人生疑。更何况自从到了塞北,他们焦不离孟,总在一处,两人若是齐齐消失,任何人都会看出他们是有何打算。

商猗忍住喉痛,牵着喻稚青说了很多,尽可能地将计划的每一步都解释得详尽,的确是安排得极好,保证令喻稚青无后顾之忧。

一直沉默的小殿下却突然打断了他,澄澈的眸望进男人眼中:“那你呢?”

“我会来寻你的。”商猗答道,少年却很不信任的样子,小鹿般的眼仍盯着商猗不放。

商猗似乎猜到喻稚青在想什么,浅浅地勾起唇角,拇指摩挲着喻稚青细嫩的手背,嗓子又有些不舒服,可此时也顾不上再掐自己喉咙,他只是很用心地牵着喻稚青:“你今夜先走,我最晚三天后便过来,放心,我很自私,不会将你让给别人的。”

喻稚青听到商猗只是会比自己晚到一些时,总算松了口气,男人后面那句话却又让他啼笑皆非,本能地想要斥责对方都这时候了还不正经,可到了最后,他竟然是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又将计划细说了一遍,郓县虽只是个边陲小镇,但易守难攻,很适合作为临时避难、保存实力的场所,虽然塞北大半士兵如今都是在要反不反地边缘,但这几天商猗也已经在军中暗中选出值得信赖的将士们,到时候到了那边重新将军队规整一番,再吸纳一群中原的民兵,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商猗想,就算喻稚青真的一败涂地了他也不怕,大不了就和三年前那样,自己叼着小兔的后颈,先带着对方逃了再说,对于喻稚青,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