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1)

知晓喻稚青残疾是一回事,可亲眼看见喻稚青坐在轮椅上却又是一种感受,最要面子的少年今日亲自撕开伤疤,终于从淮明侯那儿看出些许变化。

他不言语了,亦或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可那变化也仅片刻,男人很快恢复如常,甚至流露出旧时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等着喻稚青继续向他发难他以为眼前这个少年要逼问他商狄的计划,甚至追问当年之事。

哪知淮明侯第二次判断有误,小殿下显然不愿与他多言,提声命令殿外的侍卫将他带走,直至淮明侯快走出大殿时,喻稚青才忽又叫住他。

“这些年,侯爷可曾得到想要的了?”

男人离去的动作一顿,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过了良久,仿佛下定极大决心方才转身,可转过头后的神情,却依旧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正要酝酿出一些豪言壮语,然而赶在他开口前,代替他回答的,仍是因饿肚子而腹中发出的窘迫肠鸣。

淮明侯被带下后,商猗走到少年身边,并未言语,只是解了自己的外衫覆在小殿下残腿之上,先前松开的手,也被男人再度牵了回去。

“你记不记得他以前的样子?”喻稚青看着彼此紧握的手,像两人幼时凑在一块儿将悄悄话那样低声问道。

“记得。”商猗回忆起旧时那个总拿奇珍异宝逗喻稚青的男人,那人对他说不上好,但也不坏,至少从来没对他的质子身份冷言冷语过。可那个时候自己就不太喜欢淮明侯,不为别的,只是单纯嫉妒他用那些宫外的玩意儿引走小殿下的注意力。

“他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来。”喻稚青垂下眸,长睫如脆弱的蝶翼一样轻轻颤着,“我还以为自己会马上杀了他。”

商猗替小殿下将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哑声接道:“于淮明侯而言,活着未必比死了轻松。”

是啊,喻稚青也看出淮明侯如今的落魄,知道他并不受歧国重用,所以连商狄的事也懒得逼问。

但他依旧该死。

不过喻稚青也不急于此时,亲眼见到淮明侯的那一刻,他似乎已将旧时那个乐呵呵陪他玩耍的舅舅与如今的淮明侯分离,过去的亲情仍在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而眼前这个潦倒的家伙只不过是个背信弃义自食恶果的可怜虫,他打算将人带回帝京,公事公办,在大局皆定之后令淮明侯与其他罪臣一同接受审判。

商猗自然看出小殿下心中所想,正想说些什么,小殿下却忽然回过神来:“对了,其实应该问问他,外祖如今葬在何处。”

喻稚青外祖父家世显赫,曾任安南都护,后右迁镇国将军,一生忙于戎马,四十多岁时才有了长女和次子。长女知书达理,才情高远,闺阁时曾创办女学,又与当时的储君青梅竹马,很快便与皇帝成婚,帝王专情,终生未再选妃,老将军自然也极珍爱这个女儿,可惜随着年迈,久经沙场的身体难以为继,多病缠身,只能去温和的南方蕴养,万分不舍地告别了已在宫中的女儿。

喻稚青似乎很小的时候曾被父母抱去过外祖家中,但实在太过年幼,全无那时的记忆,自从记事以后,外祖父身子愈发不好,他自己也是常常生病,母亲虽然每年都回去省亲,但太医说他不适合长途跋涉,故从未跟去。

最后一次听闻祖父消息时,是十四岁那年,当时老人已病得沉重,父皇母后欲带他回去探望,可还未来得及筹备,他便失去了父母,沦为亡国之人。

就像隐瞒了淮明侯叛变一样,商猗怕那时的小殿下受不了刺激,于是也隐瞒了他外祖父的死讯歧国占领不到两个月,将军府便传出丧讯,老将军因女儿和外孙的事情忧思过度而故去。

直到小殿下随苍擎出走,少年得知舅舅的背叛,那时商猗才将死讯告知喻稚青。

“我现在去问。”

男人转身欲走,小殿下却摇了摇头:“不急于此时。我已让侍卫将那家伙单独关押,我看他眼神有些不对劲,似是能认出你的身份,若你去寻他,我怕到时候他再闹将起来。”

商猗其实有很多种方法能让淮明侯彻底闭嘴,但也明白小殿下是在替他担心,很承他的情,哑着嗓子应了,乖乖立在喻稚青轮椅边,他个头高,像个窒手窒脚的野兽一样站着,有些滑稽,又有些可爱。

真奇怪,明明彼此都不是特别善言的人,可凑在一块儿时,却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是正事,一会儿又是些孩子气的傻话,天也快黑了,连晚膳要吃什么都有的讲。当然,不讲话时也很好,好像只要两个人在一块儿,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男人又说起他从商狄身旁伺候的人那里拷问出的消息,原来商狄除了爱穿厚衣之外还有个怪癖,吃完饭后从不许旁人在侧,总有独自呆上一会儿。

小殿下越想越糊涂,总感觉这两件事或许有所联系,但缺了最重要的线索,如何都联不起来,又想贵族当中难伺候的家伙不少,下流无耻的不在少数,单看商狄的这两样怪癖,已经算是十分文明了。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士兵未经通报就冲了进来,直来直往的劲儿很有沈秋实的风格。喻稚青被沈秋实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太多次,原本小心眼的他此时已经生出一种近似于麻木的“包容”,所以小殿下也不怪眼前之人的无礼,静静等着对方说明来意。

然而那士兵却不像沈秋实一样啰嗦,一句话就讲明了来意可就是那样简短的一句话,却令喻稚青和商猗齐齐变了脸色。

据他所报,此时正有一支大军向他们直奔而来,看模样打扮皆是塞北的兵卒。

而一马当先的率兵之人,竟是商狄。

六十八章

喻稚青过去总听伺候他的老太监讲他出生时的那场大雨有多盛大。

那老太监五岁就被送进宫,字是识的,但再往上的文采就没有了,所以描述那场雨时,自然也不会是多么文雅的描述哗啦哗啦,像龙王爷吃醉了酒要吐。

小殿下那时才三四岁的年纪,尚不知事,听什么都是似懂非懂,还以为自己刚降生就把龙王给恶心吐了,暗自有些惭愧。

时光如白驹过隙,他虽对出生时的大雨毫无印象,可在这遥遥的关外,他终于见识到了一场泼天大雨,这时才懂得老太监比喻精妙,的确很像龙王吃酒要吐。

骤雨重重砸在地上,声音大到还以为是鸣雷,就连兵戈声都盖住了,静也不静,偶尔能在这震耳欲聋的雨声里听到一两声尖锐的声响,隔得太远,喻稚青辨不出来,或许是兵器碰撞,或许是有人惨叫。

距离商狄带着塞北士兵杀过来已过一月,这一个月里每天都是杀伐不断,他原本想将商狄困在蒙獗和边关之间,可没想到会突然变成这样,自己成了瓮中之鳖,被商狄困在这方城池当中。

商猗带着将士们拼死顽抗,城中百姓也纷纷举着农具想要守护家园,少年自然也没闲着,终日忙于公务,他本就体虚,身上的病症一直未好,在高强度的战事下更有加重的趋势,终于在几天前彻底病倒。

饶是如此,少年仍要在病榻上指挥战局,是商猗狠下心让大夫偷偷往药里加了安眠的药物,才使喻稚青踏踏实实睡了几个整觉。

小殿下病中生出恍惚,似乎那些在塞北平和静好的岁月是一场极好的美梦,直到此时才大梦初醒。

这些天他们一直试图与阿达沈秋实取得联系,可就如失去音讯的商晴那样,都是没有回音,而商狄身后带着的塞北士兵已经查明了身份,里面没有蒙獗族人,但的确是塞北的将士,其中一个大部的兵卒占了多数,其余的一些则是向来追随该部的一些小部族。

至于这些人突然倒戈的缘由,喻稚青也已查明。

明面上还是商猗身份的事,那几个部落断言蒙面的侍卫便是歧国皇子,其实商猗并没叫他们看出破绽,但这帮人是有心要反,无非是借此事当个由头,也没必要去费心查明。

真要细细论起来,这个部落早在多年以前就与小殿下和蒙獗结了梁子。

那大部在塞北当年的大乱中是除了蒙獗之外最有实力的一个部落,若不是喻稚青父皇派兵帮助蒙獗,最后赢家是谁当真不好说,光这便是前朝留下的暗仇。

去年秋天塞北各部又起了几场不明不白的大火,是蒙獗慷慨地借了草场给他们,牛羊是塞北所有人的命根子,蒙獗肯借草场,如此又有了大恩。

且不管商燐纵火那事是真是假,先前他们与蒙獗就有嫌隙,俗话大恩如大仇,现下自然就是仇上加仇了。

当然,光这些还不足够,只是那最实际也是最直接的缘由却简单到有些可笑。

近来那个大部的族长生了疾病,族里的事自然就是由他儿子代为掌管,那儿子不是旁人,正是当日摔跤大赛坚持到最后同阿达决战的那位年轻汉子。